喝可樂是大家剛吃完飯的時候,沒有什麼比訓練一天,然後坐在排房的臺階上或者房間裡,又或者曬衣場上喝一瓶冰凍可樂更舒服的事情了。
但是,莊嚴發現自己找不到唐文凱了。
營長是主角。
喝可樂怎能沒有營長的份兒?
莊嚴拿了一瓶可樂,到處找唐文凱。
樓上找了一圈,沒找著。
於是下樓,圍著營房周圍找。
本以為今天第一次難道第一,所以營長唐文凱同志要找個地方自己靜一靜,平復一下喜悅的小心情。
結果剛繞過營房東面拐角,遠遠就看到隊長許衛國和唐文凱倆人在幾十米外的營區水泥路上走。
定睛一看,許衛國似乎在說著什麼,偶爾手抬起來比劃一下。
唐文凱勾著頭,看起來很靜,目光似乎盯著路面。
莊嚴覺得肯定有事,也不好打擾。
那天唐文凱在訓練場上被叫了去,回來神色就有些不對勁。
後來聽說,那天軍長來過。
唐軍長?
別人不知道,莊嚴當然知道。
那是營長他爹。
只不過,唐文凱似乎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他爹。
有人偶爾提到了,他也是黑著臉,陰沉沉的不吭聲。
莊嚴覺得他跟自己那位軍長爹的關係興許不是很好。
其實也難怪,當年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有個當過兵的老爸,或者本身就在部隊裡任職的老爸,不少人都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的爹那不叫爹,那叫首長。
沒錯。
說一不二,容不得你任何反抗。
如果敢反抗,那雙眼睛瞪過來就像兩把直刺心臟的尖刀,能讓你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如果在倔強點,敢硬抗,那等著自己的肯定是一頓藤條燜豬肉。
那種老式軍人的風格,能動手就絕對不跟你瞎逼逼,讓不少軍人家庭出身的年輕人深惡痛絕,就算不敢當面罵背後也會罵——軍閥!
不過,一般發生這種情況都是在青春期內,長大了,當兵了,人成熟了,想通了,也就理解父輩為什麼會這樣。
這營長都三張有多了,居然還跟自己的爹鬧得那麼僵?
何況,他爹還是c集團軍的軍長。
兒子就在爹手下的部隊當兵……
嘖嘖。
想到這,莊嚴就沒敢過去。
等了一會兒,許衛國和唐文凱似乎談話結束,倆人分道揚鑣——許衛國朝大隊部的綜合樓走去,唐文凱朝集訓隊所在的營房走來。
“營長!”
等唐文凱到了自己面前,莊嚴突然喊了一聲。
“啊——是莊嚴。”唐文凱顯然被嚇了一跳,從自己的紛繁的思緒中被扯了出來。
“給,可樂。”莊嚴把可樂遞過去。
唐文凱拿著可樂,笑了:“不是我贏了,他們請你喝可樂才對嗎?怎麼成你請客了?”
莊嚴無所謂道:“都一樣。你今天第一次那冠軍,我就當給你慶祝一下。”
唐文凱也沒說什麼,直接走到路邊坐在路牙子上,擰開瓶蓋,感慨道:“今天是運氣,你當我沒看出來啊?徐興國要不是跟你卯上了,我是沒機會拿第一。”
莊嚴在他身旁坐下,說:“這世界上就沒有如果這事,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如果?如果時光倒流,我不會讓自己年輕時候活的那麼傻逼。現在我想起我以前的做派,我自己都覺得羞愧。”
“時光倒流……時光倒流……”唐文凱似乎對莊嚴這句話很有感慨,猛灌一口可樂後,看著遠處天空上的星光。
“莊嚴,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你回到當兵前或者剛當兵那會兒,你會選擇做什麼?”
莊嚴沒料到唐文凱突然會有這麼一問。
他愣了一會兒。
良久後才道:“如果可以倒流啊……好多事情可以做……”
“例如,我可以好好讀書,不惹我爸媽生氣……例如,我可以成熟點,不在學校裡惹是生非,自己以為自己很威風,實際現在看起來挺蠢的……又或者,我可以回到抗洪那天,我去阻止一個戰友,讓他那天千萬別搶著跟車去挖土,就算去,也躲開那塊大石頭……”
莊嚴想起了老迷糊,心頭有些酸酸的感覺。
“你的戰友,在那次抗洪裡犧牲了?“唐文凱問。
莊嚴做了一次深呼吸:“是啊,他不是犧牲在大堤上,大家都以為離開大堤就會很安全,沒想到他去挖土方的時候,突然塌方,被一顆大石頭給壓住,我們把他挖出來,已經太遲了……”
唐文凱靜靜地聽著,突然眼眶有些溼潤了。
“莊嚴,我算不算個好營長?”
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啊?”
莊嚴有些不知所措。
“算,你當然算。像你這種營長,不多見。你看看咱們集訓隊,除了你一個,還有誰是營級幹部?”
唐文凱說:“你知道剛才許大隊找我什麼嗎?”
這一句,又是沒頭沒腦。
莊嚴隱約能猜到些,可不願意說。
“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還是少管閒事為好。
唐文凱說:“我爸昨天來找過我。”
“唐軍長?”
“嗯。”唐文凱說:“我跟他有好幾年沒說話了,剛才聽你說的那些時光倒流的事,突然有些感慨。”
“吵架了?”莊嚴問。
“嗯,不止吵架,就差沒斷絕父子關係了。”唐文凱說。
莊嚴怔了一下。
沒想到軍長父子之間的關係緊張到這種地步了。
唐文凱喝著可樂,看著天空,繼續道:“之前聽你說我算是個好營長,那我還算安心點兒。”
他側過臉,看著莊嚴:“我可不光為自己而活著。”
莊嚴在唐文凱雙眼裡看到了一種奇異的光芒。
“我答應過我的老班長,我要會好好活著,而且一定要做一個優秀的軍人。”
“其實我當兵那會兒,人也挺傻逼的,你說我這種軍隊家庭出生的子女,心底裡沒點兒優越感,那是騙人的,至少我是有的。我總覺得我自己很厲害,入伍之後,這看不慣,那看不慣,表面上跟人客客氣氣,顯得很低調,那不是因為我本性如此,是因為我覺得不能跟普通的兵一樣見識。說白了,就是心底裡有點兒傲氣。“
“我新兵班長,後來下連隊的班長,他是西北那邊的人,想黃土高坡一樣樸實的漢子。那時候我跟班上的戰友都玩不來,老是一個人玩,訓練嘛,我也不想太辛苦,我本來是想直接考軍校的,高中那會兒我成績還行,只是我爸覺得要在部隊裡當個職業軍人就得從當兵開始,沒當過兵,就不懂兵,不懂兵,就不會帶兵,硬逮著我扔到了部隊裡來。”
“我那時候想著,三年吧,就三年,我就考軍校了,成績嘛,一般化就行,反正我爸在部隊,我還能連個軍校都上不了?我那個班長,一門子心思要把我煉成一塊好鋼,往死裡給我訓。說實話,我一開始挺討厭他的,甚至想過調離原來的連隊,避開這個瘟神。可是沒想到我爸不讓,說4師偵察連挺好,你就待在那裡拉倒吧你!”
“到了第二年,我是生生讓我班長給訓出來了,去了教導隊回來,當了副班長,我老班長他已經超期服役了,他文化低,考不上軍校,也達不到提幹的標準,一門子心思想當個志願兵什麼的。那年,連隊裡給他的志願兵名額批下來了,你也在1師待過,知道我們這種基層戰鬥連隊的志願兵多難得……批下來的那天,一向摳門的班長把我們叫到營區外的小店,請我們班裡的人和排長好好搓了一頓。那天……是真高興哇……”
“後來不到一個禮拜,師里拉動,例行的長途拉鍊,夏季天氣不好,山裡老下雨,運送彈藥的車子山路上打滑,上不去,我們就在路邊行軍,結果有一輛軍車朝後滑了過來,夜裡誰都沒怎麼注意……我是被我班長推開的,他看到了,推開了我和身邊的一個戰友,自己被車子壓在了溝裡……”
說到這,唐文凱猛喝了一口可樂,抹了抹眼角。
“把他拉出來後送到醫院,醫生說胸口的肋骨全斷了……插進了肺裡,大出血……救不了了……”
“趕去醫院路上,我班長醒了一陣子,也許是迴光返照,看到我在旁邊就扯著我的手,憋半天才憋了一句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句話,他說,我不行了……唐文凱你個x日的給俄聽好咧,這輩子……這輩子當個好兵……別讓俄白舍了這條命……你有良心的,給每年代俄回去看看俄老孃……”
說到這裡,唐文凱捂著臉,垂下頭去。
莊嚴心裡也不好受。
聽了胸口發悶。
沒想到唐文凱還有這麼一段往事。
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
過了好一陣,唐文凱才抬起頭,說:“從那天開始,我就發誓,我一定不能讓我老班長失望,我一定要當個最優秀的軍人,不然,我老班長就白死了……我不是自己活著,我也得替我老班長活著……於是,我每年都按照他原來的地址,給他們家寄錢,考上軍校那年,我第一次去了班長的老家,我跪在他老孃面前,我發誓,只要有我唐文凱還活著一天,我就當她親孃一樣伺候,養老送終,披麻戴孝……”
“營長……你是個好軍人。”莊嚴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唐文凱。
唐文凱說:“好多年沒跟人提過這些,其實知道的人也不多,好多戰友轉業了,現在的許大隊就是我們當年的副連長,他也清楚。我跟我爸的矛盾,他也略微知道一些。”
“就為了這事?不會吧?”莊嚴詫異道。
唐文凱搖頭:“當然不是,我那位軍長爹自己都吩咐我,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的記住人家的恩情,當老班長的娘是自己的娘一樣孝順著,我爸當年犧牲那幾個過命的戰友,他年年都給他們送錢,上門給他們拜年。”
“那你跟你爸咋鬧翻了?”莊嚴問。
唐文凱說:“我娶了我老班長的妹妹。”
“啊?”莊嚴大吃一驚,頓時木了。
臨了,才道:“這……好像也沒啥,男未婚女兒嫁的,婚姻自由嘛,咋了?軍長不喜歡?”
“他是不喜歡。”唐文凱說:“所以跟我鬧翻了。”
“就為了這個?”莊嚴奇道:“咱們軍長也有那麼深的門戶之見啊?”
“不是為了這個,他爸往上三代都貧農,也那麼矯情。”唐文凱搖頭。
莊嚴更奇怪了。
既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那是因為啥?
難道……
長得醜?
看看唐文凱,也算是一表人才,儀表堂堂。
難道是因為老班長的妹妹長相問題?
按理說,軍長這種人也不該如此以貌取人啊?
莊嚴實在壓不住好奇心,於是問道:“營長,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是不是嫂子長得……”莊嚴趕緊打住:“我就是多嘴問問。”
“去你的!”唐文凱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了個很薄的皮夾子,像是那種名片夾,皮質。
開啟後,裡面兩張照片,一張是全家福,一張是單獨的一個女人的照片。
他把照片放在莊嚴面前。
“你看看,你嫂子可是大美人!”
莊嚴一看,果然眉目清秀膚白貌美。
“咦!真漂亮啊!這個是你們家孩子?”
“是,我兒子。”唐文凱說:“才三歲。現在你嫂子在臨海的街道辦工作,是地方政府關照軍屬政策,安排在那裡的,等集訓完了,或者年底的時候,你要是有空,就去我家,我讓你嫂子給你做西北菜,準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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