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那一瞬間唐謹的腦海閃過了很多畫面,有他入錦衣衛前的受人白眼,入錦衣衛後的刀尖舔血,最後畫面定格在太子妃和他的秦羽大哥母子相和的那一幕。
唐謹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紅,他垂著腦袋,用嘶啞的聲音回應道:“不恨。”
他曾經執著過什麼,也堅持著什麼,這一聲不恨是少年的倔強,也是他放下過去的決心。
東方煌默默地注視著唐謹,忽而一陣輕風颳來,桉臺燭火搖曳閃動,他不苟言笑的面容終於微微鬆動。
“好孩子。”
東方煌的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取來一壺酒水兩個杯子,滿上之後,對唐謹說道:“磕頭吧。”
唐謹這回沒有再猶豫,他認認真真地給面前的牌位磕了三個頭,然後接過父親遞來的酒水,一飲而盡。
過於辛辣的味道讓唐謹的面色微變,他咳了兩聲,望向東方煌溫和的面容,內心似乎有什麼在融化。
不過,那也只是一瞬而已。
彷佛是幻覺一般,東方煌又恢復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孩子,你很好,不過你還是繼續恨我吧。”
唐謹一愣,不解的眉頭蹙在一塊。
東方煌握著手中的酒水,看著面前的祖宗牌位,思緒逐漸飄遠:“為父對你不慈,生而不養,自你母親誕下你後,為父共有三次對你不起,你完全有資格恨我。”
似乎是解釋,亦是自言自語,東方煌繼續說道:“當年,為父心中早有傾慕之人,卻受家族安排娶了你母親,為父給不了你母親任何承諾,因而害她鬱鬱而終,這是第一次。”
唐謹直愣愣地聽著東方煌的話,目光有些呆滯。
東方煌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此後,因受太子妃殿下之命,為父犯下驚天大桉,累及家族滿門,又因殿下有言需得一東方家之人為質,好用以混淆視聽,故而為父將你棄在京師,任你孤苦伶仃,這是第二次。”
太子妃三個字讓唐謹的腦子像是轟的一下炸開了,他微微張大了嘴,雙目失神,忍不住想要脫口而出問些什麼,卻驚覺,自己居然再也發不出一個音調。
那並非錯覺,而是唐謹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已經變得僵硬。
東方煌將手中的酒水倒在地上,視線下移對上唐謹的目光,冷若堅冰的眼神無有半分波瀾:“錦衣衛橫行天下,太子妃與之為敵卻無從下手,新任鎮撫陸寒江更是殿下心頭大患,要讓他全無防備地踏入此地,需得讓他相信東方家與太子妃有隙,且殿下手中再無把柄可供差使。”
啪!
唐謹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摔了個粉碎,他的意識已經陷入了半模湖的狀態,他的身子搖搖欲墜,撲通一聲躺臥在了蒲團之上,他用最後的力氣盯著東方煌,卻什麼都無法說出口。
《劍來》
東方煌向前兩步,抬頭看向祖宗牌位,背對著唐謹說道:“我將你接回東方家並非為了一家團圓,而是因太子妃殿下之計,需得用你的命讓陸寒江相信我東方煌與太子妃形同陌路,確保他真正上鉤,如此,才好除了他。”
唐謹眼神中的光芒逐漸渙散,在意識沉入深海的最後,他看見東方煌蹲下身來,用手合上了自己的雙眼:“這是為父第三次對不起你,也是最後一次。”
忽又一陣輕風吹進,屋中光暗交替,是福伯走了進來,他站在東方煌的身後,目光落在唐謹冰涼的屍體上,面露哀傷:“老爺,請節哀。”
東方煌起身仰面發出一聲長嘆:“阿福,我親手殺了我的孩子。”
福伯垂下眼眸,低聲道:“此乃太子妃殿下之令,人命,也該算在殿下的手上。”
沉默良久,東方煌冷峻的臉上慢慢地扯出了一個似笑非笑,如哭如怨的表情:“阿福,你知道嗎,皇甫玉書死了。”
福伯眉眼更低:“這已經是數月前的訊息了,不知老爺為何時時記掛。”
東方煌眼眸裡倒映著的燭火暗澹異常,他垂眉看著手中空空的酒杯,言若夢囈:“自認識那人以來,我便從不喜歡他那故作清高的樣子,當初聽聞他在江南之地發了瘋似的殺人,我便知道他終於暴露了本性,想必也是靈兒做的。”
福伯沉默不語,東方煌自顧自地說道:“我從不認為我不如他,自相識以來,他能夠勝過的我的似乎也只有作為靈兒的兄長這一點了,可是,他居然死了,福伯,你可知道,皇甫玉書是自盡而亡。”
福伯一怔:“自盡?老爺從何得知,我們傳回的情報,似乎並未查到是誰殺了他。”
此刻,東方煌也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他道:“燕風雲殺不了他,百毒翁區區一個老朽又能有什麼作為,況且,有靈兒在,誰都殺不了他,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聯想到太子妃殿下的手段,福伯似乎也認同此番說法:“如此說來,皇甫玉書的確是自盡的。”
“得知他死訊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不如他。”
東方煌的表情忽然有些崩壞,他體內的真氣一陣爆發,捏碎了手中酒杯,激盪的氣浪熄滅了所有燭火。
他咬牙切齒地道:“皇甫玉書死得那樣乾脆,那樣瀟灑,那樣讓人羨慕!可是福伯,你看我呢!二十年來,沒有一日我不想著了斷此生!她為什麼不放過我!為什麼還不放過我!”
東方煌的雙手覆在扭曲猙獰的面龐上,嘴裡發出軟弱的嗚咽之聲:“我一睜開眼,復興東方家的重任就壓得我喘不過氣,午夜夢迴,我一閉上眼,父親母親,大伯三叔,兄長小妹,他們的身影就會浮現,質問我為何要肆意妄為給家中惹來這樣的災禍,質問我為何會喜歡上皇甫靈兒!”
福伯默然。
東方煌跪在地上,卑微得像個僕從:“我不敢死,我死之後,東方家必定灰飛煙滅,我便是家族千古罪人,可我自己——我也捨不得死,靈兒害得我東方家淪落至此,可我心中,依舊忘不了她......”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啊......”
福伯長嘆:“老爺,事到如今我們早已無法回頭,只能一條路走到底,殿下的為人老爺是最清楚的,她許給我們東方家的殊榮起碼不會在事成之後賴掉,只要我們扶保太孫即位,便可重振東方家之威名。”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煌起身,他的目光重新變得冰冷,像個毫無感情的死物。
“傳信丐幫,東方少主毒發身亡,預計的宴席改為葬儀,把原定的日期再推遲兩日,這幾日的時間,應該足夠那位陸鎮撫將玉蘭山莊的情況摸清楚了。”
“老奴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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