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樹莓的甜味]
回到新錫德爾縣城的商業街,天色越來越暗。潮熱的霧氣被奇異的氣壓死死按去大地,似乎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
時不時亮起的閃電,它好像濃霧之中野獸的眼眸,雷聲就是它的吼叫。
縣醫院的保安崗亭亮著燈,但是沒有人。我在大門外等了很久,保安沒有回來,我也沒辦法正常訪問這家公立醫院了——
——住院部和診療部分為三棟四層高的多結構複雜建築,它有L形抗震設計,有戰時防衛工程的圓形塔頂,是高點機槍哨塔的碉樓設計,似乎曾經作為德軍臨時指揮部使用,從大門這個角度看過去,好似掩藏在霧中的巴洛克風格教堂。
我從崗亭視窗探進身體,看了一眼保安的值班表,又窺見一些修剪電線的工具——電筆和鉗子,補電路的烙鐵和軟錫,還有一個空空的朗姆酒瓶。
我立刻明白,這位保安似乎還得兼顧電工的活,或許已經因為過度勞累,喝完酒就去睡覺了。
大步越過低矮的停車場欄杆,來到地下通道時,我嗅到了一種奇怪的氣味——
——似乎是帶著些悲慼與苦悶的,哀傷的味道,其中還有一點點類似野樹莓的甜膩感。
我不清楚這種莫名奇妙的通感究竟意味著什麼,上一次是湯姆警官,這一回又是誰?
接著往電梯間走,那種氣味也越來越強烈,我找不到醫務檔案室的指引牌,要跑到一樓綜合辦事處去看個清楚,夜班應該沒有幾個人。關於我的車禍,急診和外科都會留下記錄的。
說實話,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或者說關於上個月的回憶,我已經全忘了。
這很現實,就像是我們要照著日曆來回憶上個月的某個節日,要想起上禮拜偶爾吃的某頓飯,恐怕這件事也是難如登天。
它很模糊,很混沌。
對於我來說,也只有日復一日的工作,還有請辭的經歷記憶猶新。
結束了郵差生涯以後,我就一直在籌備婚禮。
瑪格麗特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激勵我,她希望我能從失業的低谷裡走出來,她真的...她真的是我的天使。
面對一個鬱郁不得志的男人,她非但沒有責難我,沒有鄙視我,沒有離開我放棄我。
她決定和我結婚,用這種方式來喚醒我。
究竟是怎樣殘忍的怪胎!怎樣冷血無情的狗雜種!才會對她做這種事情!
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電梯抬升的那一刻,狠狠的捶了一下鐵門。
鍍鉻的鋼皮鏡面照出我凶神惡煞的臉,那是一張消瘦的,滿臉栗色鬍鬚的臉,眼窩深陷近乎絕望的臉。
到了一樓,我又開始流淚,那種樹莓的甜味越來越強烈。走到理事櫃檯時,我看清廊道路牌指引,找到了外科醫師的辦公室。
醫生已經下班了,我去擰門把手,它也是鎖住的。
我失去了耐心,正準備踹門進去。
“沃克先生?是沃克先生嗎?”
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破門計劃,我幾乎本能掏槍對峙,指向聲音的來源。
湯姆和內奧米的瘋狂讓我草木皆兵,我無法剋制住這種戒心。
“沃克...沃克!不不不...不!”
從樓道的陰處走出一個小護士——
——我記得她,她應該是瑪格麗特的學妹,這七年的時間裡,我們經常去濱湖釣魚。也是婚禮原本要邀請的賓客,叫伊蘭。
她抬起雙手掩住額頭和下巴,只怕被子彈打中要害,從指縫能看見她驚慌失措的眼神,還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短髮。
她戴著護士帽,衣袖掛著病房號的貼牌,也是她負責看護的幾位病人編號。
“沃克...為什麼你會跑到醫院來?我不再往前走了...”
“不要殺我...”
伊蘭的情緒很穩定,她說話有條有理。
我鬆了一口氣,但是沒有完全放下戒心,內奧米在潑灑熱油之前,看上去也像個正常人。我不敢保證眼前這個伊蘭能夠一直保持清醒。
“我來找我的醫療記錄。”
沒有談到瑪格麗特,我說出此行的目的。
伊蘭慢慢放下手,好聲好氣商量道:“那你也不用帶槍來呀...沃克先生,這很嚇人!”
那種甜膩的樹莓味道似乎就是從伊蘭小姐身上散發出來的,我不太能理解——
——她似乎很痛苦,她的眉眼低垂,好像有傷心事。
“能幫幫我嗎?”我調轉槍口,重新把武器塞進內袋:“幫我找到這份記錄,它對我很重要——我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跟我來吧,外科辦公室裡沒有上個月的檔案。”伊蘭打開了廊道燈,只有一部分道路亮起。
我立刻跟了上去,她十分貼心周到,走過二十來米就把上一段道路的燈光熄滅,只怕驚擾了隔壁住院部的病人們。
“沃克先生,為什麼你要帶著槍來醫院呀?你遇上麻煩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伊蘭是瑪格麗特最親密的朋友,也是我生活中能接觸到的,比較親近的夥伴,我們幾乎無話不談。
“瑪格麗特出事了。”
聽到這句話,伊蘭小姐明顯走得慢了一些,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悲切焦慮的意思更濃烈。
我確信伊蘭知道些什麼,或許她也是這場血腥祭祀的參與者...
可是我沒辦法向她開槍,我不確定,如果她和我一樣,也是剛剛得知瑪格麗特的死訊,也是剛剛收到那個莫名其妙的包裹,或許我們能合作...
伊蘭說:“沃克,你也收到了那個包裹對嘛...”
“是的。”我應道。
“我也找到了,不過不是發給我的...”
“什麼意思。”
說到此處,伊蘭走著走著也開始抹眼淚。
“昨天晚上,我去找瑪格麗特,商量要彩排婚禮,有個數繡球花的親友小遊戲。我做夜班很晚很晚,到了十二點才交班,跑到火車站去,來到公寓門口的時候,就發現一個送給瑪格麗特的包裹...”
“收件人資訊是瑪格麗特?”我繼續問。
“不,收件人是胡桃和花生。”
胡桃是一頭威爾士矮腳犬,花生是巨型貴賓犬,都是瑪格麗特的狗,它們認得我,幾乎把我當做母親,把瑪格麗特當做族群領袖。
我的榆木腦袋沒有立刻往食人魔的郵件這方面想。
“是瑪格麗特訂的商品?她用這兩個假名?”
“不是...”伊蘭抿著嘴,滿眼怯懦的看著我,慢慢擰開檔案室的門把手,同時插鑰匙解鎖:“我找到樓上去,敲門也沒人開。去地毯搜到備用鑰匙,房子裡沒有人。胡桃來迎接我,花生在睡覺——這個時候我心裡好奇,或許包裹是寵物用品。”
“我開啟它...”
伊蘭談及此事,突然就情緒失控了。
她兩眼通紅,不由自主的撲到我懷裡來。
“沃克...”
“那是瑪格麗特的腦袋...”
“那是她的腦袋,我幾乎嚇傻了...”
“她的頭放在一個蛋糕盒子裡...”
“沃克先生...我不敢看她...”
“她好像還會動,還會眨眼,只是很難說話...”
“她沒有脖子,只剩下腦袋了,發不出聲音...”
......
......
[Part2·死亡證明]
我在昨天早上報警,市區的警察沒有發現這件事嗎?或者說新錫德爾的警情,市區的警力要延緩兩三天才會上門去尋訪?
“伊蘭,你沒有報警嗎?”
“我當時就逃了!”伊蘭滿臉都是眼淚,她緊緊抓住我的雨衣:“我嚇得不敢回頭看,過了兩個小時,到了凌晨兩點,我想那是瑪格麗特呀...”
“那是我最好的姐妹...”
“我又折回去,把胡桃和花生牽到家裡,把這顆腦袋一起帶回家裡。”
“我整個人都是恍惚的,大半夜打電話報警,市區警署問我是什麼地方,我說我在新錫德爾——又轉到新錫德爾,縣警問我案發地點在哪兒,又給我轉回市區。”
“我不知道,我好亂...”
“沃克先生,今天我本來想請假處理這件事,警官要我在家好好待著,等縣警上門尋訪——可是您看,病人還在等我。”
她亮出護士服衣袖上的貼牌。
“要提前三天才能申請假期,我沒有辦法...”
燈光亮了起來,伊蘭終於打理好情緒,把我領進檔案室。
我確信這姑娘不是這場食人盛宴的參與者,她只是一個知情人。
找到相關的診療記錄,我瞪大了眼睛,翻到山姆·沃克在上個月十五號的檔案,找到對應的醫療賬單,還有手術類目。
“死...”
“死了?”
我,山姆·沃克。
今時今日依然活生生的人,在小新錫德爾的醫院記錄裡,已經被下達了死亡通知書。
我難以理解這些白紙黑字在編什麼故事,說什麼假話——
——為什麼要這麼寫?在一九七五年,在資訊如此發達的現代社會,怎麼還會有這種假訊息?有這麼離譜的造假檔案?
這不是三十年前,不是什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野蠻年代。
想要一個人悄無聲息的死去,醫院和當地民政部門要聯合作出死亡宣告——
——哪怕這個人沒有親友,孤立無援,就算他是路邊的一條狗,警察也有必要查清這個死人的真實身份...
我?我死了?
伊蘭想要湊上來細看,我卻感覺心虛慌張,只怕檔案上的胡言亂語再次把這小護士給嚇住——我實在太需要人的認可,我太孤獨了。
這個姑娘是唯一一個見過瑪格麗特屍體,而且不被詛咒影響的人。
“不不不,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我抱著檔案躲到另一處光源,夾在死亡記錄和急診急救檔案中間的,還有一份警署開具的死因調查書。
死者:山姆·沃克。
在十五號前後遞送郵件,於302公路往新錫德爾居民區方向駕駛三輪內燃機車行駛時,被KT3314列車滾落的一根圓木擊中,導致郵件託運車輛失控。無法緊急制動剎車,被貨運火車碾壓,送至新錫德爾仁慈醫院搶救無效,四十五分鐘後身亡。
在案發現場找到了山姆·沃克的其他遺體組織,與軀幹部分拼接,一共八個部分...
一張張照片露了出來,都是屬於我的屍身影像。
似乎我真的死了,真的死在上個月十五號的送信路上。那就是我的最後一班。
沒有什麼辭職,沒有什麼新來的郵差頂替我的職位,只是因為一場交通事故,我死了——所以我該退休了。
我不敢相信這一切,如果這些照片是真的,那麼現在的我,依然還好好的活著,能呼吸能走路。
我認為這些照片是假的,偽造的,或許透過某種化妝技術就能做到。電影也有很多屍體的畫面,足夠以假亂真。
我一點點退回檔案室,慢慢把檔案塞回去。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搞不清楚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裂成了八塊?因為一場意外?因為貨運火車?
我的頭越來越疼,摸到雨衣內襯的手臂,摸到瑪格麗特冰涼的屍體時,才能稍稍安心。
“伊蘭,你知道這件事嗎?”我走出門,線索似乎在這裡斷了,想要問清楚上個月的實際情況,伊蘭是縣醫院的護士,和內奧米一樣,她們或許湊巧在當天值班的時候,也得知了我的“死訊”——她們應該知道些什麼。
“知道這件事?”伊蘭不理解我在說什麼。
我接著耐心的解釋道:“上個月十五號,我身受重傷,送到這家醫院來救治,你記得這件事嗎?”
伊蘭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那天應該不在醫院,輪休了。”
內奧米已經死了,她說不出話了,我也沒辦法找到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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