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南不像衡陰——
——這個地方更小,更封閉,除了火車以外,就只有國道高速大巴作為主要的交通工具。
在星辰大哥的吩咐下,雪明要獨身一人去處理這件事,小七本想跟過來,但是被蘇星辰攔下了。原因是這丫頭的癲狂指數太高,恐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從懷南汽車總站下車,雪明就近買了一把大傘,坐上計程車往南城趕。
在車上他詳細看過這位乘客的資料——
——名字叫吳東紅,四十一歲。
社會閒散人員,沒有正式工作。
沒有家人,十五年前入獄,上個月剛放出來。
照片上的女人長得非常”刁”——
——是刁鑽刻薄的刁,三白眼加上薄情寡義的唇,稍淺的法令紋與極短的人中,還有那頭大卷發,一點都看不出這是個四十一歲的老姐姐。
關於這位乘客的出身檔案描述的社會關係網路,在二零一零年之後是一片空白。服刑之前卻有很多詳實的介紹。
在十五年前,那時候她二十六歲,與湘江建設和懷南重工集團的各個高管都有不清不楚的金錢來往。
要往更早的時候查,只知道紅姐沒讀完初中,就嫁到市區臨近火車站的一個職工家庭裡,為集市的裁縫鋪工作。
自吳東紅十九歲那一年起,火車站發生了惡性殺人案,與當地的黑惡勢力有關。
她的丈夫與婆婆被捲入其中,是受害者,唯一倖存下來的她,自此性格大變,幾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此後的七年,她當過幼教,改嫁教師家庭,託丈夫家裡的關係輾轉去服裝廠作技術指導,再進入懷南重工集團,帶著七千萬贓款自首入獄。連帶兩家與兇案有關的企業一起拖下水。
值得注意的地方——
——紅姐做的這些事情有明確的指向性。
在雪明眼裡,這位女犯在二十六歲之前,在社會里繞了一個大圈,檢舉的物件都是參與當年火車站劫殺案的相關人員,只為給丈夫與婆婆報仇。
七年之後,她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復仇,成為汙點證人,將涉案人員與她自己一起送進牢房。重獲自由之後,沿著玉明江兩條風光帶的茶樓牌館、娛樂場所等等鋪面老闆,見到吳東紅,依然要喊一聲紅姐。
在民警同志和蘇星辰的走訪調查之下,吳東紅的人物側寫很有意思。
她出獄之後並不喜歡到處走動,唯一有聯絡的人,是老年幹部活動中心的一個職員,比她大十歲,今年五十一,在春節病逝。
這位職員曾經在懷南報社工作,為領導接待外商,與當地各類酒店夜總會的老闆保持著十分親密的關係,為紅姐提供了不少涉黑犯罪的證據。
紅姐此次前往九界車站,是為了求萬靈藥,來治療這位職員中風偏癱的老年病。只是老爺子沒等到小紅的藥,就撒手人寰了。
殺死犰狳獵手之後,因為證據不足,紅姐一直居住在火車站後邊的老屋,除了一日三餐極少出門,登門拜訪的人卻多得離譜,這一個多月以來,就有四十多次訪問,人員更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這就是目前檔案檔案上標註的所有資訊了,等計程車到了目的地,雪明撐著傘一頭撞進雨裡,決定先去案發現場看看。
根據民警提供的資訊,他來到火力發電廠附近的文玩集市,當時吳東紅就是在這裡動的手。
時間來到下午四點,初春的寒雨趕走不少客人,在菜市旁側的巷口便是文玩集市,從外往裡看是漆黑一片,因為發生殺人案,也是春節假期,沒有幾家店鋪開著。
往裡走四十來米,轉兩個彎,就看見一家[清源玉石]的鋪面,大門緊閉著,只有一個負責巡查的小保安留在此地配合調查。
雪明與保安小哥打過招呼表明來意,亮出通訊錄和微信裡派出所民警的聯絡方式,讓保安小哥幫忙開門。
卷閘門一拉開,雪明就嗅見濃烈的血腥味,感受到微弱的靈能殘跡。
現場被保護得很好,幾乎能還原當時的情景——
——雪明給保安小哥買了兩包煙,要小哥去檔口休息,緊接著走進這家玉石店,從門口開始看起,慢慢體會當時的情景。
他往門內去,就低頭詳看紅木椅把手上的痕跡,那是紅姐倉惶逃竄時身體趔趄扶握椅把,留下的裂痕。
再往前是一個回形展品櫃檯,地上的腳印雖然凌亂,卻能看出一些規律。
紅姐被身後的獵手逼到此處,獵手的身高應該在一百八十八公分左右,非常高大。
往茶臺去,地上留有諸多茶具陶片,滾燙的開水在水泥路上混合著人體皮屑等等組織液,留下一個個觸目驚醒的紅印子。
往更遠的收銀臺看,檯面上盡是暗褐色的血跡,錢櫃已經開啟,有許多硬幣扭曲變形,散落在地板上。
門店裡唯一的監控攝像頭已經壞了,根據錄影資料的日期來看,是去年六月就壞了。
現場留下的所有痕跡,依靠雪明的靈感,能推演出奇奇怪怪的追殺畫面。
“她把獵手引到這家店裡。”雪明一邊自說自話,一邊看向大門:“從大門到回形櫃檯,地上已經開始出現血跡,那不是她的血——是獵手在進入集市之前就已經受了傷。”
他立刻蹲下,觀察著血液的形狀。
“有兩種傷口,一種是進入鋪面之前留下的刺割傷口,血液會順著褲腿流下,另一種是噴濺放射狀血跡——是後來新添的傷口。”
腳印的分層和後來增添的血泥汙垢也可以佐證這一點,紅姐絕不是防衛殺人,而是有預謀的,有事前準備,將獵手引入這個陷坑,設伏殺死了獵手。
“茶桌的電磁爐不可能一直都燒著水,她用開水和茶具阻攔獵手,也是事前準備好道具,與獵手約在此處見面。”雪明跟著這些痕跡來到收銀臺:“桌臺的邊角有很多砸擊的裂口,這些硬幣由紅姐的手,塞進了獵手的嘴裡,就像是.”
如此說著,雪明提起一個看不見的“腦袋”,狠狠撞在錢櫃的鐵抽屜上。
緊接著是連續的砸拳,從收銀臺裡掏出鉻鎳硬幣,拍在假想敵的五官軟肉上,試圖割爛對方的雙眼,讓敵人無法出聲呼救——
——緊接著跟隨地面的拖拽狀血汙,來到回形櫃檯的散碎玻璃前。
他將手中看不見的“敵人”,就此按進玉石展臺的T形櫃面裡。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那麼這個獵人是怎麼喪失戰鬥力的呢?”
雪明幾乎馬不停蹄,第一時間趕回檢驗科,找到了這位獵手的屍體——
——從冷庫里拉出來的屍首已經乾燥到變形,能看見許多外傷,包括菜市剔骨刀的刺割傷,與案發現場的情景復原對得上,燙傷或茶盞陶片的撕傷,面部鼻咽雙目的挫傷,還有兩隻耳朵耳膜的傷害,就像是被雙掌大力打擊,失去了聽力。
雪明最在意的並不是這些處刑階段的傷害,而是讓獵手失去作戰意志的傷害。
它來自於獵手的腹部,準確來說是肚臍上方,一處肉眼難辨的淤痕。
在進入菜市之前,紅姐與獵手搏鬥過,並且留下了這一拳。
是猛擊太陽神經叢,摧毀臟器各處交感神經,讓人嘔吐不適,甚至短暫休克僵死的重要穴位,在正式開戰之前,紅姐已經觸碰到敵人的死門。
打擊點非常準確,就在十二節胸椎劍突中央——
——雪明輕輕按上去,立刻能察覺到這節胸骨已經開裂,在此之後劇烈的運動只會讓獵手死得更快。
儘管如此,依然沒有證據能證明這是蓄意謀殺。
如蘇星辰所說,紅姐被獵手趕進文玩集市的時候,有十來個街坊都能證明,她當時是被人追殺,一路逃竄到清源玉石的門店裡。
雪明決定親自登門拜訪,回到火車站的超市,在紅姐的老屋附近買了些水果和牛奶。跟著地址找到安置房六樓——
——那本來應該只有五樓,是後來違規加蓋了一層。
從火力發電廠的廠區舊址高地看去,觀景水塘旁的六棟居民房樓頂,有一處玻璃花房,正是紅姐現在的居所。
走到街坊樓下,四處都是紅紅火火的鞭炮殘渣,是春節以後,各地打工的遊子回到家鄉,為留守本地的老人帶來一些熱鬧喜慶的音符。
擠進狹窄逼仄的樓道,一路往上爬,雪明就看見樓梯上有許多菸頭,也是此前來拜訪紅姐的人們留下的。
再到頂層五樓,原本左右兩側分為兩戶人家,鄰居家的民房已經被紅姐買下,改造成了一戶。
雪明敲了敲門,正準備開口問好。
從門內傳出一個成熟且偏向中性的低沉女聲。
“門沒關,進來吧。”
剛進門——
——雪明聽見老舊唱片機特有的噪點音聲,往左側的會客廳看,沒有人在家,大廳裡只有一臺黑膠唱片機器在工作,中部廊道的狹窄玄關連結著右側另一個居室,往上做了一條小樓梯,能直達六層天台的違規建築。
雪明脫了鞋,換上一次性拖鞋往樓頂去。
在玻璃花房裡,他終於見到了正主。
那是一個在初春的寒冷時節,穿著酒紅色睡袍的女人。
她與資料上的照片一樣,真人卻比照片更刁。
她站在花房的餐廳裡,背對著客人,踩在橡木板走道上,沒有穿鞋,雙手抬起,彷彿抱著看不見的愛人,跟著唱片音樂,在跳國標舞。
雪明沒有講話,也沒有問好,只是禮貌的等待著,等待女主人享受完這點清靜,不願去打擾別人的春假。
要知道按照BOSS的做法,每一位乘客在完成第一次任務之後,它恨不得立刻把這些小可愛抓回車站繼續上工。
等到一曲舞畢,吳東紅終於回過頭來,捲起睡袍寬大的袖子,給雪明倒茶。
“誰派你來的?”
雪明:“我是車站的人。”
紅姐倒茶時,特地佝身多看了一眼雪明——
——她的臉上帶著濃妝,但是蓋不住稍稍變形的右臉頰蘋果肌,像是此前與獵手搏鬥時受了好幾個耳光。
她的手臂上有淤青勞損,右手大拇指包著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貼。
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凌厲,像是鷹隼。
“那就是來找我聊天兒?”
雪明:“對,聊聊。”
“資料都看過了?”紅姐一點都不見外,坐在雪明身邊自顧自的點菸:“怎麼稱呼?”
“江雪明。”
“好名字。”
“哪裡好了?”
“這麼冷的天,給我送來這麼冷的人,名字裡都是水啊,雪啊。還帶著點光亮,當然好。”
“紅姐,我想問你幾個事。”江雪明決定開門見山:“你剛從監獄裡出來,就去車站求藥,是為了什麼呢?”
吳東紅撩起頭髮,瞥了一眼雪明——
——她看了很久,似乎是在觀察這個小子的神態,想看清底細,想知道對方的來意,也在細細琢磨著,要不要與雪明把故事講清楚。
雪明立刻說:“我有個朋友很喜歡聽故事——我想把你的故事說給他聽。”
“不都寫在檔案上了嗎?”紅姐坦然告知:“老年幹部活動中心有個文員,他長我十歲,以前和我一起做事,幫了我不少忙,我得幫他一把。”
雪明:“他最後還是病死了。”
紅姐:“是好事。”
雪明:“能詳細說說嗎?”
紅姐:“我從女子監獄出來,他女兒開車來接,想找我敘舊——我就去了。”
“然後呢?”
“沒想到這老大哥年輕的時候,舞跳的那麼好,結果才五十來歲就中風癱瘓,醫生說保守治療一年要花四十多萬——這女婿和女兒都慌了。”
“你肯定不好受吧。”
“老大哥想死,但是他膝下兒女都不讓他死,如果就這麼放棄治療,他家裡面子上過不去——你知道這個面子是什麼意思嗎?”
雪明想了想——
“——他家幾個兒女?”
紅姐:“一共三個。兩個姐姐,一個小兒子。”
雪明:“都不想讓老爺子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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