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此起彼伏的怒吼著,城門下的戰鬥,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延伸而平息,反倒是愈演愈烈了。而作為一方指揮官的呂大器,他的表情也說明了戰爭局勢的走向,最開始的沉穩,到後來史可法死那一刻的勝券在握,再後來又是變得沉重,然後是震驚,不可思議。
到了現在,他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絲的恐懼來!而他的望遠鏡中,應天東門下的戰局也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南京禁軍的陣型已經破損成了一塊一塊,分割出來的方陣被牢牢包裹在裡面,槍響依舊此起彼伏的響個不停,不斷有人倒下,方陣邊緣,潰逃計程車兵更是猶如驕陽下寒冰所融化的雪水那般,源源不絕,奔騰不止。
甚至潰逃的兵士與錦衣衛的督戰隊都相互輪起了刀子來。
十萬打七萬啊!怎麼可能?
什麼不可能!
史可法愚嗎?一點也不愚!剛剛看似他很蠢,無比天真的單騎向前,妄圖一個人到應天城頭和東林講道理來換取和平,談大家不打了,過去的事兒都算了!可實際上,他才剛剛給了自己麾下士兵一個虛假的希望,旋即卻是以自己的身死,將所賦予的希望殘忍的全部剝奪回來,瞬間將自己麾下逼到了絕望的死路上。
沒了希望,又背上了督師被殺之仇!無辜構陷之恨!哪怕是拋開訓練,裝備等一系列因素,退無可退計程車兵狂怒中所爆發出來的戰鬥力,豈是那些靠著關係混餉銀才入伍,來安享太平的應天禁軍可以比擬的!
就在呂大器驚歎中,猛地一陣炮響又是忽然震天動地在腳下響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叛亂的九江軍炮陣前移了,轟鳴的炮響將因為沒想過會輸而毫無堵塞的東城門輕而易舉的砸出了幾個窟窿,破碎的木頭片與崩飛了的泡丁狠狠砸在了後面督戰的錦衣衛部隊的身體中,慘叫聲中,督戰隊都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本來一分的恐懼隨著大門遭到破壞,瞬間高漲到了五分,那宰輔的風度完全被拋棄了,呂大器恐懼的嘶聲竭力咆哮了起來。
“馬上把城門堵住!快!快!”
同樣滿是恐懼,把手大門的應天守軍在他的咆哮中,也是飛快的推來了大車,裝著附近房子拆下了磚頭石頭和大木頭,驚恐的推到了大門邊上,可幾根梁木才剛剛支在了破出多少個窟窿的城門背後,第二輪鋪天蓋地的炮擊又是降臨了。
撲通撲通~後世的硬木城門在紅夷大炮的打擊中就好像紙糊的,擊穿了城門的實心鐵球子又是落進了後頭忙著堵門的應天守軍人群中,碰到胳膊,胳膊就飛,擦到大腿,大腿就折,更有一個倒黴的,被噴濺的木頭碎屑紮了滿臉,滿臉是血,猙獰而又絕望的捂著臉滿地打滾著。
“門!門塌了!”
不知道是誰滿是恐懼的大吼出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中,捱了一炮的門栓再也抓住沉重的大門,崩了起來,上千斤沉的包鐵城門蝴蝶翅膀那樣晃悠了幾秒,終於在木頭折斷聲音中轟然倒下。
咣~
滿臉是血計程車兵終於得到了解脫,被重重埋在了城門底下,城門的倒塌,也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慌張的叫喊聲中,在城外督戰的錦衣衛驚恐哭喊著順著城門向城內逃了進來,那些守門的軍士也是一瞬間士氣降低到了冰點,拋下手頭的武器,轉身就逃,至於城外的大方陣,更是徹底的崩了。
一天都沒守住!一天時間,十萬大軍潰敗,城門轟然而破,看著一面陳字大旗漂洋,已經啥的滿臉滿身是血的九江軍端著已經捅彎了的刺刀蜂蛹的衝進城池中城頭督戰的呂大器也是絕望的搖了搖頭,轉身倉儲的跑下了城牆。
應天城破了!
不過這一天的血戰僅僅還是個開胃菜,真正的血腥才剛剛開始!史可法的殘酷與殘忍也才剛剛展開,他是左光斗的弟子,他老師在魏忠賢嚴刑拷問的詔獄中,尚且叮囑他要為國效忠,這九江軍兵變,簡直比捅他幾刀,還要令他痛苦難受。
可痛苦中,史可法也對那些擊碎了他復興大明夢想的東林同僚們,士族地主們恨到恨不得食肉寢皮,不共戴天!所以,他以自己的死,全了自己的名節志向,同時將九江軍這些兵士們心頭的野獸,徹底釋放了出來。
沒有什麼比失控計程車兵更加可怕的了!
咣噹的聲音中,房門被猛地踹開,躲在屋子裡的官員士子恐懼的向前伸著手試圖去保護自己與家人,可是殺紅了眼的軍兵哪兒管他什麼威逼哀求,已經紅的發黑的刺刀只管沒頭沒臉的捅下去,慘叫與血腥氣,瞬間蒸騰並起。
那些高官大族,高大威嚴的黑漆府門也失去了其當初的威嚴,平日裡威風八面的護院家丁狼狽的不知道逃到了那裡,結實的大門被撞開,然後滿面猙獰的亂軍獰笑著衝進去,一陣陣哭喊怒斥以及瀕死的慘叫聲後,他們又是渾身溼漉漉,沾滿鮮紅,衣服裡揣著滿滿的財物走出來,臨走時候,再把火把狠狠扔回去。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夜色已經浮現出來了,可今夜的應天亮如白晝,從東城門一直蔓延到西面的秦淮河,數十里的城池兵火連天,不知道多少高門大宅在燃燒著。
史可法對東林的怨恨,完全透過這些兵士們發洩了出來,滿天黑煙匯聚在半空,被風吹拂的猶如一個黑鬍子老者,在嘶聲竭力的狂笑著那樣,煙幕下,一貫善於玩弄權術的江南士族終於嚐到了善水者溺於水的滋味,舉家舉家的被抄架滅族,趕盡殺絕。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這些高高在上的東林領袖,也終於顯露出一些屬於他們士大夫的風節與傲骨來,不受辱於敵,紛紛為自己所締造的王朝殉葬起來。
踉蹌的回到了府中,頹然的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風煙喊殺,最後呂大器頹然的下令關閉了府門,幾分鐘後,一股子熊熊烈火從呂家主樓燒起,緊接著,四面角樓也是烈火沖天,女人和孩子驚恐的呼喊聲中,百年的呂家在烈焰中化為了灰燼。
挨著不遠的姜府,本來府院後那一片瀲灩的大池子是姜家人的驕傲,夏天時乘涼泛舟的雅興之地,可如今,卻也成了姜家人的殞命之地,哭喊聲中,姜家的婦孺被狠狠推進了池子中,緊接著,男人們也是哭泣著跳了進去,伸出到水面上的手驚慌的揮舞著,那場景宛若修羅地獄。
“公爺,給姜家留條根吧!尚許他才三歲啊!”
也是淚流滿臉,姜家的三兒媳,江南都頗有名氣的才女龔瀲秋跪在水裡一手抱著襁褓,一手死死抓著姜曰廣的衣袖,苦苦哀求著,可同樣,老淚縱橫的姜曰廣蓄髮皆張的淒厲咆哮著。
“老夫又於心何忍讓他受辱於賊手啊!!!”
“不!!!”
在龔瀲秋絕望的尖叫中,猛地搶過了孫兒,然後狠狠地扔進了小湖中,看著遠處的水波,這位江南才女也是淒厲的跳進了湖裡,回頭張望著燒紅了半邊天的應天城,姜曰廣頹然的搖晃著緩緩向池中心走去,最後,幽深的池水完全淹沒了他引以為傲的頂冠,徹底歸於死寂。
可有的人,享盡了榮華富貴,玩盡了機關算盡,卻依舊不想去償還,不想去付出代價!
整個錢府也是亂成了一團,族人下人四處驚恐的逃竄著,急急匆匆收拾了一包衣服細軟,錢謙益也同樣焦躁的叫嚷著。
“快些!快些!一會賊要打過來了!”
可今日的柳如是卻是格外的平靜,一邊梳著頭,一邊她還頭都沒回靜謐的說著。
“可是老爺,後漢書還在如是樓上!天下僅此一本孤本了!”
“不是讓你早些收拾下來嗎?嗨呀!”
倒地還是愛書心切,扔下包裹好的細軟,滿是焦急,錢謙益又是瘋狂的跑上了位於後院他的藏書樓,拿著鑰匙瘋子那樣打開了藏在牆上的暗箱,打開了連續幾層的鎖,可裡面的情況卻是令他一呆。
空空如也!
“柳如是,這個時候你還戲弄老夫……”
氣急敗壞,扭過身去,錢謙益暴躁的大聲責罵著,可話僅僅說完了一半,他卻又是情不自禁的呆住了,不知何時畫好了妝容的柳如是滿是平靜,一股難以言喻的死寂浮現在她臉龐上,她右手,一盞孤燈悠悠的跳動著,而此時錢謙益才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藏書樓書架下,櫃子中,被塞了滿滿的酒罈子,油罈子。
“如是,不!咱們還有退路!我在阮大鋮那兒有路子,北帝子的姘頭還是老夫埋葬的,他能網開一面,只要避過這個風頭,等北軍……”
“上一次應天大亂,老爺嫌水冷!這一次妾身為老爺準備的暖暖的,老爺還要推脫嗎?老爺乃是天下名士,東林魁首,讀書人的榜樣,國都不在了!老爺您還要苟活嗎!”
俏麗的臉上寫滿了失望,尖叫著怒吼著,在錢謙益驚駭的叫嚷中,柳如是猛地將手中的燈砸在了地上。
呼的一下,火苗蒸騰而起,將這閒情逸致談情說愛的浪漫之樓迅速化成了個巨大的火柱。
“不!不!!!”
高聲叫嚷著,七老八十的錢謙益依舊猶如個年輕人那樣,驚駭的向樓下逃去,可剛走到樓梯,已經早被柳如是引燃的房梁就已經轟然倒塌,猛地砸在樓梯上面,熊熊烈火瞬間將這位風流教主湮滅在了火星中。
聽著樓下淒厲的慘叫,幾滴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淌了下來,顫抖的手端著一杯酒,柳如是安靜的坐在了她與錢謙益抄書寫詩的檀木桌前,靜靜地等待了起來。
熊熊烈火,高熾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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