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兵……,呵……,招兵……”
三月多的太陽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掛在天上,射出的陽光也是不冷不熱的,也沒了敲銅鑼的力氣,毛槊打著哈欠靠著根木頭杆子,有氣無力的揉著眼睛裡的淚珠子,另一頭素衣睡得跟小貓似得,靠在毛珏肩膀上,坐在個椅子上,毛珏自己則是嘴角不斷的抽搐著。
不是沒有人經過,相反穿著破爛的衣衫,扛著鋤頭來挖礦的義烏人絡繹不絕,現在底下的礦坑還在忙碌著,偏偏,搭理自己的,一個都沒有!
的確,毛珏開的價碼不是太高,一個月月俸一兩銀子,一石糧食,也就是大明軍隊的一般水平,甚至照比一些戰兵部隊還低不少,可對於底下這些挖礦的來說,絕對是高薪行業了,這拼死拼活一個月弄不到幾個大子兒,何苦來哉?
老子臉就這麼黑嗎?
“趙縣令,這兒真是戚大帥招兵的地方嗎?”
“回毛帥,這兒真是戚大帥當年招戚家軍的地方!”
大明官場上有句諺語,為人不端,江南做官!這江南文風太盛,天知道誰家在京裡就有哪個高官,地方官是一點兒威嚴都樹立不起來,這趙縣令倒是特符合這個形象,長得胖乎乎的,一雙鼠鬚子,小眼睛滴流圓的,在哪兒笑著抱著拳恭維著。
“將爺!就這樣的還戚家軍呢!咱走吧!”
可算把一個鼻涕泡塞了回來,揉著滿是睏意的眼睛,毛槊忍不住不耐煩的在一邊抱拳請示著。
“再等等。”
瞄了一眼礦洞裡來來往往的人群,毛珏還是不服氣的噴出一口粗氣來。
小風吹著又起,又恍惚惚的落下,一張招兵的大旗也是飄起又落下,太陽也是由黃變紅,最後沉甸甸的落了西山,毛珏眼睜睜看著好幾千穿著破破爛爛的義烏山民扛著鋤頭又是精疲力竭的回他們住的破爛村子。
連一個正眼看著毛珏的都沒有。
早晨毛珏是興致沖沖來,還扛著招兵的花名冊,回去時候卻是孤零零而去,還是帶著孤零零的花名冊回去。
“他孃的,老子還不信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杆招兵的大旗再一次高高懸掛在礦山上,坐在凳子上,毛珏咬牙切齒的咆哮,拿著那個銅鑼毛槊又是哭喪著一張臉,扯著嗓子,對著山道上忙忙碌碌的義烏山民叫嚷起來。
“招兵啦!!!”
…………
可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也是行的,毛珏就跟後世的賤男那樣,端著個大旗在那兒扛了三天多,他的招兵花名冊上還是一個名字都沒有填上,第四天,他是終於扛不住了。
倒黴的毛槊又被毛珏打發過去,接著給他招兵,毛珏是懶洋洋的窩在了烏傷樓裡,還把趙縣令給硬拽了過來,硬拉著陪他喝酒。
“來,趙縣令,請,這東西叫烤地瓜,西洋作物,什麼山地林地貧瘠土地都能長,一長一大片,咱們遼東人福薄,全靠這玩意填飽肚子,味道倒是有點滋味,來,嚐嚐!”
烤的烏漆嘛黑的兩個地瓜被推到趙縣令身前,這傢伙明顯不是啥好官,看得是眉頭一鎖,可是聽的後面幾句,他的小眼睛卻是感興趣的亮了起來,跟著把地瓜扒開,那焦黃焦黃的瓜瓤帶著清香立馬傳入了他鼻孔中,咬了一口,他是感興趣的把老臉湊合了過來。
“毛大人,此物,種植難嗎……”
“趙大人,您說這一地民風,變得這麼快?這才幾十年,曾經跟著戚大帥縱橫捭闔的義烏兵,連當兵的勇氣,改善改善家裡情況的擔當都沒有了?”
話還沒說完,已經喝了好幾倍,酒意上頭的毛珏大著舌頭,一肚子牢騷給發了過來,把趙縣令的話給堵了回去,憋的這傢伙一張老臉通紅。
“不是,毛將軍,這地瓜是怎麼種…………”
“只要跟著我毛某,不敢保證每個人都活著回來,可我毛珏能保證,不管為我拼生還是為我拼死的,回來都是帶著財富榮譽回來!嘿,這一個個,寧願受著大窮也不敢拼一把是吧!”
“毛大人,這地瓜……”
“行,這最後兩天!明天,能有幾頭應募的就幾頭應募的,沒有拉倒,願意受窮就他孃的讓他們窮著吧!”
“毛大人!”
就在毛珏耍著酒瘋,撇著杯子的時候,這姓趙的終於是忍不住猛地站了起來。
“毛大人,天啟以前,南兵遍地都是,三大徵,哪次沒有咱們浙兵流血登城,可這些年,您在北方打仗,見過幾次咱們浙兵,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啊!為啥啊?”
這些天,糾結的不就糾結在這事上嗎?酒都醒了點,毛珏惱火的梗起了脖子,不過這姓趙的卻是似乎喝多了那樣,拍著桌子叫嚷著。
“朝廷做的!令人寒心啊!毛大人您口口聲聲戚家軍,您知道戚家軍最後怎麼了嗎?”
一拍大腿,趙縣令是狠狠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喘著粗氣叫嚷著。
“被殺了,不是被倭寇,不是被建奴,不是被蒙古人,而是叫咱們自己人殺光了!都是倒在你們遼兵的屠刀之下!”
“啥?”
毛珏不可置信的瞪圓了眼睛。
…………
戚繼光的戚家軍時代,算得上大明朝一個夢幻般的時代,這支軍隊紀律嚴明,作戰勇猛,尤其是戰鬥技術出眾,戰鬥力極高,打起仗來悍不畏死,哪怕是死光了,也不會讓出陣地,簡直是岳家軍的翻版,可這支軍隊也不是沒有弱點的,戚繼光能維持如此戰鬥力,是靠銀子堆起來的。
最開始,戚家軍的軍餉與大明其他軍隊是持平的,然而,卻能做到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一個倭寇腦袋,就是實打實的三十兩銀子!從不拖欠,所以嘉靖倭亂打了那麼久,卻能讓戚繼光給平定了,而隨著戚繼光晉升薊鎮總督之後,帶去了北方的義烏兵正式變成了高薪職業兵,當時北兵的年餉是十二到十八兩,為了安撫這些北來的南兵,他們的軍餉高達一年四十三兩。
可他們也的確值這個價,萬曆元年,北蠻小王子與董狐狸進犯,戚繼光擊潰來犯的北韃不說,還生擒了董狐狸兄弟董長禿,逼得這個北境酋長帶著三百餘人到薊鎮請罪,保了北疆數十年的和平。
可這高薪也釀成了戚家軍的悲劇,要是在一個開明盛世公平的時代,這支軍隊就是朝廷無往不利的寶劍,然而這卻是個文官當道,黨派傾軋的時代,支援戚繼光的首輔大學士張居正死後,戚繼光被遠調廣東總兵,三年後遭遇構陷罷官,旋即回鄉病死,這戚家軍頓時成了沒孃的孩子,在北方備受欺凌,常年拖欠軍餉。
可就算這樣,還是沒把這把寶劍埋沒,萬曆朝鮮戰爭,李朝的《朝鮮宣祖實錄》是這樣記錄這支南兵的。
“南兵不顧生死,一向直前,吳唯忠之功最高!”
“遊擊吳惟忠領南兵進攻密德牡丹峰土窟,其軍力戰,死傷尤多。”
而朝鮮人李時發的《碧梧先生遺稿》也這樣記載過:“吳副總唯忠,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也,癸已之役攻平壤,先登功最!”
可就這麼一支功勳部隊,非但沒有拿到應有的賞銀,反倒是迎來了前所未有得屠殺,萬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薊鎮總兵王保召集三協南兵營於校場,殺三千三百餘口,並汙其含忿謀作亂,史稱萬曆二十三年薊州兵變!
三千三百多人的死對於黨政傾軋的朝廷來講,連點波瀾都沒激起,可卻永遠傷了一地之人的心,此前,在江浙義烏一帶,悍勇有力者投軍北方報效國家是一種風尚,可此事之後,這種南兵僱傭軍幾乎是戛然而止,就在北方剩餘了一小部分,而之後的天啟年間瀋陽之戰,四千餘白桿兵與三千多南兵被努爾哈赤包圍在遼河,一番血戰全軍覆沒,這以後,史書上就再也沒有了這種訓練有素的南兵聲音。
“毛將軍,這些雖然沒有記載在地方誌,可是從北方歸來的老兵口口相傳,他們有的還沒有死,這種情況下,義烏人可能應募嗎?在自己家挖礦,雖然受窮,可好歹賺的點錢心安理得,種點地也可以餬口,可去北鎮當兵?拿不到銀子不說,死還死的憋屈!誰能應募?”
趙縣令的酒意是愈發高漲,可是毛珏的酒意卻是禁不住醒了,他是搭了下了腦袋,他這個聽眾都是義憤填膺,他都能體會到,那個血色的日子裡,面對同袍刀槍的戚家軍浙兵心頭該是如何的委屈,憤怒,絕望,自己家人沒有帶著財富與榮譽迴歸,卻是以這麼個結局收場,這些義烏的父老鄉親們又是如何的委屈,憤怒與絕望。
“這鬼世道!”
也得感謝崇禎,他反魏忠賢,把錦衣衛也給幹趴下了,要是嘉靖萬曆年間的錦衣衛,他倆這麼誹謗朝政,就得扒官服下大獄。
不過感慨了半天,這趙縣令還算是個好官,又是腆著臉撐出個笑容來。
“那個毛將軍,這地瓜,種植難不難……”
“本將決定了!”
話還沒說完,毛珏又是狠狠一拍桌子,嚇得他一哆嗦,眼睛出奇的熾熱,毛珏是亢奮的叫嚷道。
“這個義烏兵,本將還非招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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