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西方的感恩節。
農曆十月初三,宜走親訪友,宜打掃,宜除蟲,宜入殮。
下雪了。
從清晨開始飄著的極小的雪花,到了傍晚時分已經是鵝毛大雪。
這是上海灘初雪第二早的一次,據說上一次初雪更早的時候要追溯到前清光緒二十一年的,當年初雪在西禮十一月二日,當然,那個時候沒人用西方曆法。
中央巡捕房的大院裡,三輛篷布卡車已經點火啟動,引擎聲轟隆,猶如正在打呼嚕的醉漢。
每一輛卡車旁邊站了八個人,其中四人揹著長槍,四人挎著短槍,相同的是,手中還都握著鋼頭鐵棍,一棍子打在腦袋上便是一個血窟窿那種。
程千帆一身高階警官制服,沒有穿雨衣,他任憑雪花飄落,落在警帽上,落在警官制服上,落在馬靴上,落在眉毛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空中飄揚的大片大片的雪花。
嘴巴里叼著一支菸,不,確切的說是咬著菸捲。
小程總不耐煩的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上手錶的時間。
侯平亮一路跑來,他衝到了帆哥的身邊,捂著手耳語說道,“人到了。”
小程總聞言,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
噗!
嘴巴里咬著的菸捲被他吐在地上,沒入雪中。
“皮球舞廳!”小程總抬頭,有雪花落入他的脖頸,他的嘴巴里吐出這個地名。
“是!”
眾巡捕上車,篷布軍卡隨著油門一踩,發出嗷的一聲轟鳴聲,衝向大門。
早就嚴陣以待的崗哨趕緊拉起了道閘,同時敬禮,目送三輛鋼鐵怪獸衝出去。
程千帆坐在一輛軍卡的副駕駛位,他看了一眼剛才冒著風雪跑過去的一輛黃包車,微微打了個哈欠,從視窗扔出菸屁股。
……
‘皮球舞廳’,不是因為這個舞廳的‘皮球’多,也不是該舞廳以‘會玩皮球’著稱。
此皮球既非大學生玩的籃球、足球,也不是少爺小姐們買的膠質小皮球。
‘皮球’實際上是一種高利貸的隱語。
譬如說,借錢之人借了一個大洋的皮球債,那麼,他每天至少要還五十文的利息。
如此高的利息,幾乎是一輩子都無法還清的,這正如皮球滾動一般,週而復始,沒有盡頭,是為‘皮球債’。
‘皮球舞廳’,實際上是跳舞、耍錢、男人找樂子一體的所在。
之所以叫‘皮球舞廳’,是因為每當有人輸了錢,或者是票資不足,便會有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女過來搭訕,引誘對方借下‘皮球債’。
無論是輸紅了眼的,還是滿腦子腌臢事紅了眼的,只要借了這皮球債,包管家破人亡、賣兒賣女,亦或是全家上吊投井。
如此喪盡天良之事,卻堂而皇之的在上海灘租界公然存在,值此亂局之下,只有張笑林張老闆的產業敢如此明目張膽。
……
盧興戈從巷子裡出來,就要走向馬路對面的皮球舞廳,便看到閃亮的車燈猶如兩道燈珠穿越雪霧,直射而來。
他急忙閃身退回巷子裡,探出頭去看。
便看到多輛卡車朝著這邊駛來。
他是來和自己的手下接頭的,此時此刻,卻是萬般不敢再進舞廳。
很快,三輛卡車魚貫停在了皮球舞廳門口。
荷槍實彈的巡捕從卡車篷布里跳下,肩膀上揹著長槍,肩上斜挎著槍盒,手中拎著銅頭警棍。
這些衝到了皮球舞廳的門口,將大門團團圍住。
然後,盧興戈便看到一個人從中間那輛卡車的副駕駛室跳下來。
“是三弟。”盧興戈微微皺眉。
雙手戴著潔白的手套,右手輕輕按壓在槍套上,小程總踏著積雪一步步走到門口。
“姜騾子匪幫藏匿於此地。”他雙手放在嘴邊哈里哈氣,說道,“舞廳裡的人,通通抓捕,以茲甄別。”
……
“是巡捕房的人。”雪白刺眼的燈光,以及門口的動靜,已經引起了二樓一個房間裡的賓客的注意。
“是程千帆。”羅延年將窗簾掀起一個小縫隙,朝外看了一眼,說道。
他皺著眉頭,“‘字典’同志,我掩護你,你立刻撤退。”
“不行。”‘字典’堅決搖頭,他壓低聲音說道,“羅書記,我現在的身份,即使是出現在這裡,也是說得過去的,你不一樣,一旦被盤查深挖,很難應付遮掩過去。”
“不行,你立刻撤退。”羅延年斬釘截鐵說道,“沒時間了,這是命令。”
他承認‘字典’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這並不能確保‘字典’完全不被懷疑,‘字典’同志是組織上費勁千辛萬苦才打入敵人內部的高階特工,他絕對不允許‘字典’身上有可能存在被懷疑的隱患。
為了保護‘字典’,他可以毫不猶豫將自己投入危險之中。
“保重!”‘字典’深深的看了自己的老領導、戰友一眼,開啟門,沿著走廊走到拐角處,就要下樓,聽見一樓大廳裡的動靜,他毫不猶豫的返回,進入他早就觀察好的一個房間,從房間的陽臺跳下,在地上一個順勢打滾,躲在了灌木叢的角落裡。
確認敵人沒有朝著這邊走來,他不疾不徐的走向後門,拉開門閂,出去後又隨手關門,很快沒入雪夜之中。
……
嘈雜的舞廳裡隨著荷槍實彈的巡捕的闖入,頓時亂作一團。
正在和一個舞女談心的龐水看了一眼被眾手下簇擁著進來的小程總,他微微皺眉,然後朝著身旁幾個手下使了個眼色。
其中一人會意,點點頭,當先迎了上去。
“程千帆,你要做什麼?別人怕你,我癩頭阿三不怕你……”
龐水右手一拍腦門,捂住臉。
他本意是讓手下上去問問什麼情況,而不是這種不知死活。
砰!
猛然一聲槍響!
癩頭阿三的小腿中槍,慘叫一聲跪在地上,然後更是躺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抱著中槍的右小腿疼得滿地直打滾。
疼啊,真的疼。
癩頭阿三扯著嗓子嚎哭,他想起上次去寶山‘收糧’,他朝著一個下跪、抱著他的大腿哀求的老東西開了兩槍,看著那老頭疼得滿地打滾,他哈哈大笑,只覺得有意思。
現在子彈打在自己身上,他才感受到這種痛苦和恐懼。
……
舞廳裡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手下中槍,龐水不能再躲著了,最重要的是他也躲不下去了,他只能故作灑脫的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朝著正冷冷的朝著自己看過來的程千帆走過去。
“程副總蒞臨,龐某未能遠迎,罪過,罪過。”龐水說道。
“你也知道罪在你身。”程千帆面色冷淡,點點頭,“那就老實招了吧,人在哪裡?”
“什麼人。”龐水問道。
“耳朵聾了?”侯平亮在一旁呵斥說道,“帆哥剛才說了,你這裡包庇窩藏姜騾子匪幫。”
“我和你的長官說話,你算個什麼東西?”龐水對待侯平亮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他向來的觀點是,要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幹掉程千帆,然後花大價錢熄滅法國人的怒火,要麼就和程千帆化干戈為玉帛,大家一起發財,而不是如同現在這般廝殺不斷,只是傷敵卻不能果斷解決問題。
老闆張笑林自認為自己的輩分和實力是遠遠高於這位小程總的,用張老闆的話說,程千帆這個江山人給她張老闆提鞋都不配。
龐水私下裡認為,隨著日本人佔領上海,以前那種論資排輩的方式落伍了,現在是誰手裡有槍有人,特別是誰能夠獲得日本人的支援,誰說的話就管用。
張笑林是得到日本人的支援的,但是,程千帆和日本人的關係素來親近,將來十之八九也是要端日本人的飯碗的。
故而,在龐水看來,張老闆和程千帆之間的實力,特別是背景人脈之間的差距,遠沒有老闆所自以為的那麼誇張,大家只不過是一個早一些,一個晚一些,都是跟著日本人討生活的。
當然,張老闆畢竟是要高於程千帆一頭的。
至於他自己,他自認為自己作為張笑林手下大將,和程千帆應該是能對等的,程千帆對他擺臉色,他勉強能忍,但是,程千帆的手下也敢對他喝三到四,這是不懂規矩,這就不能忍了。
即便是他願意忍,他背後的張笑林也不能忍,他的手下也忍不了的。
“猴子,龐先生罵你不懂規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程千帆說道,“我早就三令五申,對待嫌犯也要尊重,嫌犯在被槍斃之前,也是大活人……”
龐水本來這話聽了,心中是頗為滿意的,然後是越聽越不對勁,就在他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就看到程千帆朝著他一指,“還不快點請龐先生,好好向他道歉。”
……
侯平亮冷著臉走上前。
龐水也是冷冷地看著他,他倒要看看對方要做什麼。
而且,他也不認為侯平亮敢對他做什麼。
“龐先生,帆哥讓我向你道歉。”侯平亮便連道歉都是冷著臉的,“可我不想要向你這種人道歉,又不想違背帆哥定的規矩,你說該怎麼辦?”
規矩?
什麼規矩?
哦,是了,程千帆這傢伙說活人要被尊重,不能……
龐水臉色猛然一變。
噗!
隨後,他就只覺得心口突然劇痛,他不敢相信的低頭看,就看到自己腹部插了一把匕首。
呃!
侯平亮甚至接下來又將匕首攪動了兩下。
龐水直到死亡都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死了:
作為備受日本人青睞和器重的張笑林的手下大將,智囊,隨著日本人愈發強橫,他的好日子只會越來越值得期待,怎麼就死了呢?
“報告程副總,龐先生突發疾病,救治不及。”侯平亮說道。
“好了,你也不要為龐水掩飾了,他是不會領情的。”程千帆說著,“龐先生要名聲何用啊。”
他突然拔槍。
嘭嘭嘭。
接連三槍,槍槍命中龐水腹部,“經查,龐水,實為姜騾子匪幫三當家的,面對我巡捕房正義抓捕,龐水畏罪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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