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走的。”程千帆表情悲傷,又喃喃說了一句。
小汽車停靠在一個較為偏僻的路邊。
兩人都沒有說話。
程千帆遞給王鈞一支菸,兩人悶悶的抽菸。
“康二牛同志是怎麼犧牲的?”王鈞吐出一口煙氣,悶聲問道。
“日本人在科迪埃路吃了虧,便提一批關押的抗日誌士殺戮發洩。”程千帆聲音低沉,“康二牛同志也在其中。”
他將菸蒂扔出窗外,“康二牛同志的雙眼被挖掉了,折磨的不成人形。”
“還有其他幾名我們的同志,以及特務處的一些人,他們被集體槍殺了。”
“康二牛等同志犧牲前高喊我黨口號,壯烈赴死!”
王鈞咬著菸捲,眼珠子通紅。
他和康二牛曾經是好搭檔,兩人一起共事多年,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
驟然得知老戰友犧牲,且犧牲之前受到了如此慘無人道的折磨,他心中的悲傷、憤怒可想而知。
……
“謝謝。”王鈞深呼吸一口氣,“‘火苗’同志,謝謝你帶來了康二牛同志的訊息。”
這話說來殘酷,康二牛的犧牲固然令他悲傷不已,但是,能夠從自己的同志口中確認康二牛的下落,確實是殊為不易,否則的話,在組織檔桉裡,康二牛這個名字將只是‘失蹤名單’中的一員。
“眼睜睜的看著我們的同志犧牲在面前,我還在同三本次郎那個畜生談笑風生。”程千帆聲音有些哽咽,他深呼吸一口氣,“我恨不得犧牲的是自己。”
王鈞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什麼話都沒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能夠理解程千帆的痛苦,親眼目睹革命同志犧牲,而他卻不得不和敵人虛與委蛇,甚至指著同志的屍體談笑,這種精神上、內心深處的折磨,是非人的!
“知道康二牛同志是如何被捕的嗎?”王鈞問道。
“暫時不知道。”程千帆搖搖頭,“以我當時的身份,我不應該表現出過多關注。”
“我明白,我明白。”王鈞點點頭,“還有其他幾名犧牲的同志的情況,如果有機會的話,儘可能掌握更多的相關情報。”
“這件事我會伺機打探的,總不能讓康二牛等同志白白犧牲,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程千帆說道,語氣很輕,心中卻是下定了決心。
“見機行事。”王鈞說道,“你的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
“我曉得的。”程千帆點點頭。
……
‘蒲公英’同志看著年輕的‘火苗’同志,目光中有關心和擔憂。
他敏銳的覺察到程千帆情緒低落。
“‘火苗’同志,你要振作……”‘蒲公英’同志說道。
“我沒事。”程千帆看著自己的戰友,“我就是心裡悲傷。”
他的嘴角輕輕一咧,“我就那麼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滿身傷痕,看著他們就那麼的走了,我這邊笑著對三本說——”
說著,他抬手一指,嘴角揚起一抹殘忍的笑意,“殺的不夠多啊。”
“‘火苗同志’……”王鈞擔心說道。
“我沒事。”程千帆雙手用力搓了搓臉頰,“沒事了。”
迎著戰友擔憂的目光,他苦笑一聲,說道,“我就是心裡憋得慌,難受,也只有在你這裡,在‘鋼琴’同志和‘飛魚’同志那裡,我才能放下一切偽裝。”
他就那樣的看著王鈞,緩緩說道,“也更加——覺得自己沒有人味!”
王鈞沉默了,他就這麼沉默的看著程千帆,想要安慰這位功勳卓著的年輕的老紅色戰士,話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明白,也能夠理解‘火苗’同志。
‘火苗’同志這樣的打入敵人內部的潛伏者,太難了。
他們沒有傾訴的物件,很多秘密藏在心裡,甚至不得不親眼目睹戰友被敵人殺害,還要和敵人談笑風生,對著戰友的屍體評頭論足,這種痛苦、這種孤獨,這種非人的折磨,是其他人體會不到的。
同時,王鈞也很敬佩這位年輕的戰友,以及和他一樣潛伏在敵人內部的同志們。
正是因為隱蔽戰線上有‘火苗’同志這樣的紅色戰士。
‘把一切獻給紅色事業”是他們始終秉持的信念和操守。
他們無怨無悔,把青春、智慧、生命都獻給了紅色主義的保密事業,他們是真正的布林什維克戰士!
“犧牲個人!”王鈞看著程千帆,突然表情嚴肅說道。
“努力革命!”程千帆抬起頭,看著王鈞,他悲傷的眼神是那麼的堅定,說道。
“階級鬥爭。”王鈞說。
“服從組織!”程千帆說。
“嚴守秘密!”王鈞說。
“永不叛黨。”程千帆說道。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雙雙面容,一道道身影:‘竹林’同志,羅惠君阿姨,老廖,賣魚橋碼頭的那位以自己生命為代價向同志們示警的同志,還有大壯同志,康二牛同志。
還有麥子同志,關玲同志。
……
看著‘火苗’同志眼眸中閃爍戰鬥的火苗,‘蒲公英’同志心中鬆了一口氣,他剛才真的擔心程千帆的精神狀態。
程千帆注意到王鈞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令戰友擔心了,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情況,這次失態,實在是長期以來壓抑情緒的一種宣洩。
親眼目睹老廖犧牲在自己面前。
親眼目睹杭州賣魚橋碼頭那位同志的悲壯犧牲。
親自送‘麥子’同志上路。
親眼看著大壯犧牲在日本人的刺刀下。
親眼目送康二牛等同志壯烈犧牲。
特別是親自‘送’麥子同志上路,這對於他的心理上的折磨是無比巨大的。
這個時刻,王鈞才突然意識到,‘火苗’同志是才二十四歲(虛歲)的年輕人啊,一直以來,‘火苗’同志是那麼的優秀,那麼的成熟,他都下意識的將‘火苗’同志當作是久經考驗的老革命戰士了。
……
“大哥,查清楚了。”
“不急,喝口水慢慢說。”汪康年將水杯遞給小四。
咕冬咕冬,一杯溫開水下肚,感覺舒坦多了,小四抹了抹嘴巴,“跟蹤大哥那夥人,領頭的叫陳虎。”
“這個人此前跟著一個叫泰利的癟三討生活,不過,之前有人看到這傢伙和程千帆走的近,我懷疑是程千帆安排陳虎跟蹤大哥的。”小四說道。
“不用懷疑,肯定是程千帆。”汪康年恨聲說道。
他下意識的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肩膀的槍傷已經痊癒,不過,陰天下雨就會發痛,這令他備受折磨。
“大哥,要不要抓起來?”小四問道。
“不急,不急。”汪康年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程千帆要做什麼!”
這種明面上的手段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看不見的敵人。
若是抓了陳虎,程千帆那傢伙再暗中派人跟蹤,反倒是更大的麻煩。
……
“大哥,查到了。”
盧興戈做了個‘閉嘴’的手勢,阿元立刻閉上嘴巴。
“找到阿胡了?”盧興戈警惕的看了看屋外,確認阿元沒有被跟蹤,然後這才關閉房門,急切問道。
在科迪埃路突圍的戰鬥中,阿胡身受重傷,盧興戈竭盡全力想要將阿胡帶出去,阿胡知道自己重傷會拖累盧興戈,自己從抬著他的床板上滾了下去。
上海站以及日本人都撤離後,巡捕進場,盧興戈打聽到巡捕逮捕了一批沒有及時撤出來的袍澤,便多方打聽。
最終,令他失望的是並沒有在巡捕房的逮捕名單中看到阿胡所用的化名。
沒有被巡捕抓捕,那麼只有另外三種可能:
阿胡殉國了。
阿胡沒有死,幸運逃出去了。
阿胡沒有死,被日本人抓走了。
盧興戈希望是第二種。
“有阿胡的訊息了。”阿元接過組長遞過來的搪瓷杯子,接連喝了幾口水,“阿胡沒有死,他被日本人抓走了。”
盧興戈眼中的希望光芒暗澹下去,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出現了。
“想辦法打聽到阿胡被關在哪裡?”盧興戈沉聲說道。
“大哥,你考慮清楚了?想要從日本人的手裡救人可不容易。”阿元說道。
盧興戈抬起頭看著他。
阿元的目光沒有退縮,“大哥,只要你說救,便是拿我命換阿胡,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盧興戈長嘆息一聲,拍了拍阿元的肩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弟兄們都是好樣的。”
他也知道營救的希望很渺茫,但是,他不能無動於衷。
……
翌日。
春風得意樓。
“最近暫時不必跟蹤汪康年了。”程千帆拿起茶几上的茶盞,喝了一口,咕冬咕冬束口,吐了出來。
“是。”陳虎點點頭。
“為什麼不問為什麼?”程千帆似笑非笑問道。
“程總吩咐,屬下照辦就是,不需要問為什麼。”陳虎說道。
“哈哈哈。”程千帆哈哈大笑,滿意的點點頭,“你是個聰明人,我喜歡聰明人。”
陳虎沒說話,畢恭畢敬站著。
“這樣吧,你和你幾個弟兄,一會去找浩子,他會給你們安排活計的。”程千帆沉吟片刻,說道。
“是,屬下一定聽李警官招呼。”
“去吧。”程千帆擺擺手。
“是!”
看著陳虎離開的背影,程千帆微微點頭。
關於陳虎這夥人的來歷,這段時間他已經摸清楚了,他們應該是國軍被打亂的潰兵。
事實上,不少散落在上海附近的潰兵,有的上山下水落草,還有一些由領頭的軍官組織起來成立了抗日遊擊隊,還有一部分被日本人收買,成為了南京所謂維新政府的軍隊。
還有一部分便散落民間,苦哈哈討生活。
對於陳虎這夥人,程千帆觀感不錯,最起碼他們沒有落草、危害四鄰,欺負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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