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林,走了。
他的組長肖勉親自送他上路的。
程千帆的心口也被狠狠地割了一刀。
他就那麼的站在小樹林,他抽著菸捲,與荒木播磨談笑風生,指著那新添的墳土,他的聲音帶著雀躍的喜意,很滿意自己的新作品。
他彈了彈菸灰,菸灰黯然墜落。
程千帆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的吧。
那天中午,程千帆和荒木播磨飲著大阪的清酒,他凝望杯中酒水,仿若看到全林那空洞洞的眼眶的笑。
小程總的座駕飛馳在法租界的街道上,前後保鏢車輛同樣在呼嘯,沿途市民驚慌躲避,心中咒罵不已。
他沒有回薛華立路二十二號的中央巡捕房,車輛徑直開回了辣斐德路的程府。
上樓。
程千帆站在那裡,他看到妻子坐在沙發上,她在織毛衣,搖籃裡的小芝麻睡態可掬。
他就那麼站著,長時間的站著,看著妻兒。
陽光透過玻璃窗,披灑在白若蘭和小芝麻的身上,一切都是那麼的靜謐又美好。
白若蘭抬起頭,她看到了安靜的丈夫。
程千帆朝著妻子笑了笑。
“怎麼了?”白若蘭放下手中的毛線、毛針,輕聲問。
程千帆的臉上依舊是帶著笑的,他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白若蘭是那麼的熟悉自己的愛人,她讀懂了丈夫那笑容背後的蒼涼和死寂,死一般的安靜。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的心是那麼的痛苦,她心疼。
白若蘭起身走向自己的丈夫。
此時此刻,倚靠在門口的丈夫,臉上帶著笑,在她的眼中卻似乎是那麼的孤獨,弱小,無助。
白若蘭沒有再問,沒有說話,她張開手臂將丈夫輕輕抱住。
然後,她就被程千帆緊緊地,用力抱住了。
“若蘭。”程千帆發出低低的呢喃聲。
“嗯。”
“我將來會下地獄的吧。”
“我陪著你。”
程千帆不再說話,他低著頭,將自己的腦袋埋進了妻子的髮梢。
好一會。
他輕輕的親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面上依然是帶著笑的,“我沒事了。”
“嗯。”白若蘭微笑著,陽光披灑下來,她的笑容仿若是治癒世間一切悲傷的良藥。
程千帆也是微笑著,“我去忙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
白若蘭看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樓梯口,淚水順著精緻的臉頰滑落,墜落在地板上,她的肩膀上已經溼漉漉的一片。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懂他。
因為懂,她是那麼的心疼。
……
中央巡捕房的巡捕們紛紛在議論和猜測,小程總是不是又得手了一位美人,亦或是又發了一筆大財。
因為副總巡長辦公室裡的留聲機放著歡快的樂曲。
經過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還能聽到虛掩著的房門後傳出來的,程副總哼著曲兒的動靜。
這哼唱的曲子也是那麼的歡快。
“浩子哥。”
“浩子哥。”
沿途的巡捕也紛紛笑著與李浩打招呼。
李浩來到副總巡長辦公室門口,聽得裡面傳來的歡快動靜,他笑了笑,敲了敲房門。
“帆哥,是我,有事向你彙報。”
“進來。”裡面傳來了帆哥的聲音,“帶上門。”
“是。”
……
“帆哥,查到一些東西了。”李浩彙報說道。
“說。”
“昨天中午的時候,在光明咖啡館發生了一起碰瓷事件,是一個洋人碰瓷了一個男的。”李浩說道,“那個男的被訛了一筆錢。”
程千帆翹著二郎腿,手中把玩著一個玉手串,示意浩子繼續說。
“那些三隻手被人抓走,據說是因為有人偷了圍觀人的錢包。”李浩說道。
“不對。”程千帆搖搖頭,“如果只是因為三隻手偷了錢包,只需要老尅一句話,錢包就能找回來,或者更進一步的話,老尅直接揪著那倒黴的三隻手交出去就足夠了。”
他皺眉說道,“沒必要大張旗鼓的靜安寺路的將三隻手都抓過去。”
“帆哥,你的意思是,還是伱之前猜測的,有人要找那些三隻手問話,打聽訊息?”李浩思忖說道。
程千帆沒說話,他的手指緩慢的盤轉手中的玉手串,“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和那個偷了圍觀者的錢包有分不開的關聯。”
這話有些繞口,李浩有點不明白。
程千帆起身,他繞出了辦公桌,來回踱步,手中盤玉手串的速度加快。
“對方關注的應該是那個被碰瓷的男人。”他思忖著說道,“那個三隻手之所以被抓,是因為他也算是圍觀人之一。”
他停住腳步,問李浩,“那個被碰瓷的男人被訛詐了多少錢?”
“不少。”李浩想了想說道,“具體多少錢不知道,只知道錢包裡一沓鈔票都給出去了。”
“這就對了。”程千帆點點頭,“這個被訛詐的倒黴蛋,顯然是一個肥羊,三隻手們眼皮尖,不可能不盯上他。”
他對李浩說道,“只不過這個人被碰瓷的洋人先盯上了,那個三隻手才只能趁著圍觀熱鬧的時候選了一個人下手。”
“我明白了。”李浩眼中一亮,“因為這個三隻手之前也盯上了那個人,所以,三隻手才會被抓走,有人要從他那裡知道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去查。”程千帆說道,“查一查那個被碰瓷的男人當時在做什麼。”
他思忖說道,“我估摸著這人應該是要去光明咖啡館,只是他突然被碰瓷了,然後這人被訛了錢後……”
程千帆眉頭一皺,“重點查一下,這個被碰瓷的男人是不是本來要去咖啡館,然後卻因為這件事直接離開了,沒有去咖啡館。”
“這個我知道。”李浩說道,“雖然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本來要去咖啡館的,不過,那人確實是在被碰瓷之後就直接離開了。”
聽了李浩的話,程千帆沒有立刻說話。
他繞回辦公桌後面的轉椅坐下,身體在轉椅上慢悠悠的轉著,他手中的玉手串放回到辦公桌上,手中拿著金質打火機,就那麼的一下又一下的打著火,然後又一甩機蓋將火苗壓滅,再打著火,如是反覆。
大光明戲院售票口,那個軍統上海區的人。
光明咖啡館門口,被碰瓷的男人,隨後離開了。
靜安寺路的三隻手突然被人秘密抓走訊問。
程千帆判斷這其中必然有著某種聯絡。
不管是哪種聯絡,直覺告訴他,此事必然和軍統上海區有關聯。
驀然,程千帆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他隱約捕捉到了最關鍵的那一條線,然後就那麼一提溜,這看似亂麻的一團線,就那麼被提留起來了。
大光明戲院門口的軍統上海區人員,有可能是與人約了在光明咖啡館秘密碰頭。
而接頭人可能就是那個被洋人碰瓷的男子。
此人因為被人碰瓷這個意外情況,也許是出於謹慎考慮,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他沒有去咖啡館赴約。
總而言之,就是這次上海區的秘密接頭沒有成功。
程千帆思考著。
是軍統上海區的人抓了那些三隻手,想要盤問什麼?
程千帆搖了搖頭。
他不認為是這種情況。
倘若只是因為碰瓷的意外,導致了這次接頭失敗,上海區是不必也不應該抓三隻手訊問的,這隻會打草驚蛇,是愚蠢的行為。
然後,他又想到了小刺球所說的,老尅的新靠山是‘董老闆’。
再聯想到他此前便懷疑這位‘董老闆’,便是特工總部的董正國。
然後,程千帆心中有了一個更加清晰的猜判,同時也是最符合這些線索綜合起來的可能性:
軍統上海區的人約好了在光明咖啡館秘密接頭。
而這次秘密接頭卻早已經被七十六號所掌握,由此可以推斷特工總部已經在光明咖啡館設伏。
但是,因為光明咖啡館外面的碰瓷事件,直接導致要來咖啡館接頭的另一方突然決定爽約。
由此,上海區的這次秘密接頭就沒有成功。
那麼,對此最著急的人是誰?
不僅僅是在光明大戲院售票處那個準備赴約咖啡館接頭的上海區人員,更著急的反而應該是設伏的七十六號人員。
七十六號是最著急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麼的!
那麼,發生在光明咖啡館外面的這次碰瓷事件,顯然是被七十六號調查的重點!
吧嗒一聲。
程千帆將打火機機蓋合上,他的腦海中已經形成了這麼一件閉環思考!
現在,要證實自己的猜測,可以透過一件事來驗證!
“即刻聯絡為民日雜店。”程千帆說道,“問問他們,七十六號昨天或者說今天有沒有抓一個洋人。”
“是!”李浩點點頭,轉身便去了。
……
為民日雜店,這是極司菲爾路的一個日雜店。
此前極司菲爾路有一個芳雲日雜店。
芳雲日雜店的東家單芳雲被七十六號抓進去,不久便死在了七十六號,日雜店的小夥計小可後來據說還被七十六號的童學詠組長收養。
而芳雲日雜店也荒廢了,該地後來便開了一個書店。
此後沒多久,同樣在極司菲爾路又開了一家為民日雜店,這家日雜店便是上海特情組秘密開設的。
此日雜店從不參與任何行動,也不必特別監視極司菲爾路,他的作用便是開在那裡!
是的,為民日雜店的作用便是開在那裡,從不會主動聯絡、彙報上峰。
除非有需要的時候特情組派人來聯絡他們,詢問一些並非需要特別監視就能得知的情況,日雜店的特情組人員只需要如實告知即可。
大約一個小時後,一個渾身酒氣,打著酒嗝的男人進了為民日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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