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看著站在門口的這個小囡。
這是一個扎著兩根小辮子的小囡。
雖然現在已然是農曆八月中旬,南京早晚略有些涼爽,不過,一天裡終究會還有些暑氣燥熱的。
這個挎著賣花小籃子的小囡卻是穿了棉襖。
棉襖有些許破舊,有些邊角露出了些許棉花,不過,卻還算乾淨。
被程千帆注視的小囡有些緊張,咬著嘴唇,注意到大人的目光,她擠出了一絲討好的笑,“先生,你的花。”
“我沒要花。”程千帆搖搖頭。
“噢。”小囡露出失望的表情,說了句‘打擾了’,還禮貌的鞠了一躬後就要轉身關門離開。
“等一下。”程千帆喊住了小囡。
小囡轉過身來,驚喜的看著程千帆,“先生,你要花嗎?”
程千帆搖搖頭,他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小囡,“誰讓你來這房間的?”
“我,我自己來的,來的呀。”小囡露出害怕的樣子,都要哭出來了,“先生,你不要喊人趕我,我這就走。”
程千帆微微皺眉,然後他都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質了,這麼一個五六歲的小囡怎麼可能是敵人派來的呢?
然而,理智又告訴他,小心無大錯。
“好,我不喊人趕你走。”程千帆點點頭。
“謝謝。”小囡高興的眯了眼睛,又鞠了一躬,挎著竹籃要走的時候,卻是停下了腳步,又小聲問了句,“先生,你真的不要花麼?”
程千帆哈哈大笑,他招了招手,“那就來一枝百合花吧,過來。”
“好的嘞。”小囡高興極了,她放下竹籃,精心挑選了一支她認為最鮮豔的百合花遞給了程千帆,“先生,這枝最漂亮。”
程千帆放了一張紙幣在籃子裡,淡淡笑著,“告訴我你的名字,不用找錢。”
“月生。”小囡立刻說道,“我是叫月生。”
“月生。”程千帆點點頭,讚歎說道,“好名字。”
“你姓什麼?”他又問。
月生搖搖頭,“不曉得。”
程千帆擺擺手,月生見狀也‘識趣’的再度鞠躬,挎著小竹籃離開,小囡是那麼的開心,走路都是蹦啊蹦的。
“月生。”程千帆唸了念,笑了。
這讓他不禁想到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一縷月光飄進院落,房間裡,一個嬰孩呱呱墜地,這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名字,同時又不缺溫文爾雅。
這個名字證實了他的判斷,這個孩子應該出身於書香世家,最不濟也是小康家庭,許是因為戰爭的原因,現在淪落到成為賣花花童。
同時,月生不記得自己姓什麼,這說明孩子的父母不在了。
這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或者說是很機靈,懂得如何去努力活著的孩子。
月生敲門第一句話是‘先生,這是你的花’,這句話是頗有講究的,一部分本沒有打算買花之人,也有可能下意識的開啟荷包。
程千帆站在視窗,他看著醫院大門的方向,上次和護士白梨有接觸的那個賣花小囡今天並未出現,卻是有這麼一個叫月生的小囡溜進了醫院……
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程千帆卻將此事記在心中,對於從事隱蔽工作的人來說,一些平時看似非常尋常,非常微小的小事,也許在某一天能夠起到作用,當然,也可能什麼作用都不會有。
今天的天氣不錯。
程千帆拉了一條凳子,就那麼的坐在窗臺邊看外面。
這是他難得的放鬆下來的時刻。
不是他要放鬆,是他現在必須這般放鬆。
一會後,程千帆的眉頭緊皺,面色陰沉下來。
他看到月生挎著小竹籃溜出了醫院,卻是在醫院門口被一名男子一把揪住,男子似是問了月生幾個問題後,直接從月生的身上摸出了那張紙鈔,小囡試圖奪回自己的錢,被男子直接推倒在地,緊跟著上去踹了月生一腳,又一腳踹翻了竹籃。
被驅趕,害怕的不得了的月生忍著疼痛爬過去撿起竹籃,撿起折斷了的花朵,哭哭啼啼的走開了。
程千帆的面色陰沉的可怕。
他知道這個人,此人是童學詠的手下,名叫艾恆。
……
“組長,你這方法有用嗎?”逞了威風的艾恆貓進了角落,他問正悶悶的抽菸的童學詠。
“許是有用,或許沒用。”童學詠平靜說道,“試試看。”
“我覺得有用。”艾恆想了想,自己補充說道,“早就聽說那程千帆對那個妹妹寶貝的不得了,巡捕房裡也有說,‘小程總’很喜歡小孩子。”
“我叫你嚇唬那小囡,你搶她錢做什麼?”童學詠不滿說道,“那麼小的娃,你那一腳可不輕。”
“組長,是你說的,按我平常那般做就行。”艾恆叫屈說道。
組長什麼都好,就是太心善,做這一行,什麼都可以有,唯獨不可以心善,不過,倒也可以理解,組長對他家小囡也是寶貝的不得了,許是當爹的對孩子都心軟一些吧。
而且,一個有心善舉動的組長,總比冷血無情的傢伙要好一些,若是那種人,他艾恆都要格外小心,防著自家哪天被長官害了性命換取功名錢財。
童學詠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
“換藥了。”一個聲音在程千帆身後響起。
程千帆答應了一聲,然後他猛然起身扭頭去看。
這個嘶啞的聲音是陌生的。
一名身穿醫生服,戴著口罩,掛著聽診器,推著換藥車的醫生站在那裡。
“室長?”程千帆眼神中的警惕和疑惑之色收斂,他驚訝不已。
這個醫生打扮的人竟然是岡田俊彥。
門口的龐元鞠輕輕的帶上房門,在走廊裡慣例警戒。
“門口那兩個人是丁目屯的人吧。”岡田俊彥也走到窗臺邊,指著大門口的方向問道。
因為覺察到有七十六號的人仍然在監視宮崎健太郎,岡田俊彥不得不喬裝成醫生秘密來見。
“兩個人?”程千帆驚訝問道。
“除了剛才搶奪賣花女孩子的那個,角落還有一個。”岡田俊彥說道。
程千帆露出恍然之色,他點點頭,說道,“是的,他們是七十六號的人,搶錢的那個叫艾恆,此人是童學詠的手下。”
“童學詠……”岡田俊彥點點頭,他聽說過這個人,以前是紅黨上海南市區交通站的副站長,被特高課抓捕後投誠,後來和其他一些中統、軍統投誠分子一起去了七十六號。
“你對那個艾恆起了殺心?”岡田俊彥忽而問,他盯著宮崎健太郎的眼睛看,似乎是要捕捉什麼。
“那張鈔票是我給那個支那小女孩的。”程千帆沒有否認,他甚至是沒有絲毫的猶豫,冷笑一聲說道,“我給的錢,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他的笑容中帶了一絲輕蔑和殘忍,“有我的點頭,艾恆殺了那個支那女孩都可以,沒有我的允許,他不能去搶那個女孩。”
岡田俊彥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麼。
這倒是符合他對宮崎健太郎的印象,支那人的性命完全不被宮崎健太郎看在眼中,他的關注點反而只在那張鈔票上。
實際上,在岡田俊彥看來,宮崎健太郎的精神是有問題的,當然,這個有問題不是說宮崎健太郎是精神病,而是宮崎健太郎應該是有些神經質。
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當初宮崎健太郎親手殺死那個中國女孩全家後,便有些神經質了,也許正因為經歷了這種感情上的‘變故’,宮崎健太郎這個傢伙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金錢和美色上,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令宮崎健太郎能夠保持基本健康、正常,甚至於似是比以往還更加機敏圓滑一些了。
……
“特工總部對你的調查進行到哪一步了?”岡田俊彥問道。
“進行過一次直接談話,我將我知道的,能說的都說了。”程千帆正色說道,他微微皺眉,“只是,現在看來丁目屯的那些愚蠢的手下似乎還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他有些不滿,“他們盯著我只會浪費時間,反而會放跑了真正可疑分子。”
“他們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所以,以他們的角度來看,那些對你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的。”岡田俊彥搖搖頭。
倘若不是因為知道程千帆實際上是帝國特工宮崎健太郎所假扮,便是他,甚至已經下令憲兵將程千帆抓起來嚴刑拷打審問了。
程千帆默然點點頭,有些無奈的樣子。
……
“龐元鞠和醫院的一個臨工有過接觸。”岡田俊彥說道,“他在那個臨工面前適當的表露了對帝國的不滿和仇恨。”
“室長,屬下不解。”程千帆露出不解之色。
在岡田俊彥的目光示意下,程千帆繼續說道,“即便是機關總二院內部有仇日分子,也不需要龐元鞠涉入調查吧?”
龐元鞠的理想車行是‘梅機關’在南京的一個重要交通站,按理說輕易不要涉險其他工作。
“龐元鞠還有一個身份。”岡田俊彥說道,“他是警察局的秘密探目。”
岡田俊彥這麼一說,程千帆立刻便明白了。
警察局的秘密探目,這是龐元鞠的另外一層保護色,用來掩護其真正的身份——‘梅機關’特工。
假裝對日本不滿,接近醫院臨工以試探,這本就是警察局密探該乾的工作,同時,這也可以對外營造出這位理想車行的經理暗中對日不滿的表象,這本就是一環套一環,可以最大程度上確保龐元鞠真正身份不會暴露:
很少有人會想到,一個私下裡對日本有不滿情緒之人會是維新政府秘密警察,更沒有人會想到,一個維新政府秘密警察會是帝國特工。
……
“宮崎,你就一點也不關心汪填海有沒有受傷?”岡田俊彥看著宮崎健太郎,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絲絲的好奇之色問道。
“汪填海離我太遙遠了。”程千帆說道,他的眼眸中閃過一抹鄙夷之色,然後是心有餘悸。“和這個人挨太近,太危險了。”
岡田俊彥搖搖頭,宮崎健太郎有很多優點,只是這個傢伙太過貪生怕死了,很顯然,當日宮崎健太郎捱了槍,整個人驚魂未定,他本就對中國人沒有什麼好感,即便是對汪填海這等人也是如此,剛才宮崎眼眸中的那一抹鄙夷之色雖然只是一閃而過,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故而,當時的宮崎健太郎壓根不會去考慮和關心汪填海的情況。
這倒是符合他對於宮崎健太郎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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