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五孃的鳳眸在林寧面上凝了凝,她從未見過林寧這樣的目光,尤其打林寧六歲識字開始讀那些才子佳人話本以後,他看她的目光,唯有鄙夷嫌棄……
不過此時不是思量這些的時候,一旁春姨已經激動的難以自己,田五娘便將林寧交給了她。
春姨抱住林寧就嚎啕大哭起來,方才見到林寧七竅流血疑似暴斃之時,她覺得天都要塌了,瀕臨崩潰。
此刻見林寧又復生睜眼,就徹底撐不住了,將他緊緊摟在懷中,唯恐再有所失,被人所害。
見她這般,幾位當家人均是滿臉無奈……
“姐夫!嗚嗚嗚!姐夫……”
正這時,人群從外推開,兩個少年護著九娘急急擠了進來。
看著春姨抱著滿身血汙的林寧嚎啕大哭,小九娘小臉煞白,邁著小腿哇哇大哭著跑了過來。
她雖然才六歲,可這二年來,已經經歷了許多人間至苦,生死離別。
春姨日日對她灌輸著她只有五娘和林寧兩位親人了,所以小九娘就愈發珍惜。
“咳……咳咳……”
其實早在被田五娘抱起的那一刻便恢復過來的林寧,見到春姨和九娘哭成這般,終於不再繃了,他乾咳了兩聲,緩緩道:“春姨,九娘,別哭了,我沒事……”
九娘一見他還活著,登時睜圓大眼睛,滿面驚喜,破涕為笑的衝過來抱住他,只是還未說話,見林寧滿身滿臉的血汙,又癟起嘴流起淚來。
感覺雖還未死,但已不遠。
“小寧,到底誰把你傷成這樣?”
二當家的方林雖然面容削瘦,還滿臉麻子,但氣度沉穩,凝著稀疏的眉頭,看著林寧問道。
林寧還未答,春姨就爆發了:“除了翠兒還有誰?我親眼看到就是她!就是不知到底是哪個指使的……”
此言誅心。
無數雙目光同時落在滿面悽惶的翠兒臉上,也有人悄悄看向面無表情的田五娘。
翠兒雖生的虎背熊腰高大雄壯,但此刻也可憐的和只落水雀鳥般,抖的篩糠一樣,連連搖頭道:“不是我,真不是我……”
就算她心裡極其厭惡林寧,這會兒還是眼巴巴的看向他,想讓他幫助澄清。
九娘最受打擊,雖然五娘才是她親姊,但是尋日裡五娘都忙於山寨公事,沒有時間陪她。
而翠兒雖名為僕婢,可九娘素來視她如姐。
翠兒也的確一心愚忠於九娘,若九娘有難,誰都不會懷疑她會以死相替。
但越是如此,此刻她的嫌疑就越大。
畢竟有之前林寧暗害九娘之事……
九娘一下懵了,呆呆的看著她,問道:“翠兒姐姐,真……真是你傷的姐夫?我都同你說過了啊,姐夫只是同我玩,嫌我吵,不是真要害我……”
翠兒哭道:“小姐,真不是我,真不是我,我進來時就聽到一聲慘叫,林小寧已經……”
“啪!”
翠兒話沒說完,就見四當家鄧雪娘身形一動,隨即翠兒就栽倒在地,右臉高高腫起。
眾人一驚,就聽鄧雪娘沉聲道:“山寨裡雖然親厚,少講規矩,可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放肆。小寧是林大當家和夫人的血脈,你一個賤婢,就敢蔑視?小九娘尚且叫一聲姐夫,‘林小寧’也是你能稱呼的?”
鄧雪娘雖未必喜歡林寧,但當前這種態勢,總要將山寨當家人的立場表明了。
不然被春姨這麼一喧鬧,他們頭上的黑鍋都快背不下了,頭大……
九娘怔怔的看著被扇倒在地趴在那,嘴邊溢血的翠兒,然後回頭看比翠兒還慘十倍的林寧,癟著嘴問道:“姐夫,真是翠兒傷的你?”
林寧搖頭道:“我沒看清,只覺得腦袋一痛就昏過去了……”見九娘巴巴落淚,面色隱隱絕望,林寧又輕聲道:“不過,我做了個夢,夢裡見到我爹孃了。”
眾人聞言,一陣譁然,春姨又大哭起來。
翠兒一顆心徹底冰冷了,這個時候林寧提起老寨主和夫人,就斷絕了她的活路。
田五娘亦側眸,眸光淡淡的看著林寧。
林寧卻對九娘微笑道:“我娘狠狠教訓了我一頓,怪我之前不該和你那般鬧著玩欺負你。我爹更是把我吊起來好一頓打,或許,是我爹打的我。小九,你信翠兒那笨丫頭會害我麼?”
九娘回頭看了眼抬頭望向這邊的翠兒,又回頭看向林寧,猶豫了下,點點頭道:“我不信,翠兒姐姐不會這樣做的。”
林寧溫聲道:“那我也信她不會這樣。”
春姨在一旁氣的咬牙,道:“小九,你不知道翠兒素來恨你姐夫?”
九娘頗為作難,道:“春姨啊,翠兒姐姐雖不喜歡姐夫,但她絕不會動手傷姐夫的。”
春姨惱道:“這山寨就這般大,我剛離開沒一會兒,回來就見到寧兒生死不知,翠兒站在一旁,不是她還有誰?”
一旁五當家周成年輕許多,他看了看林寧,又看了看翠兒,皺眉道:“想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成此事,又不讓人看見,輕功造詣必然極高。山寨裡能做到此事的,基本都在聚義堂裡。”
“好了……”
林寧握了握春姨的手,溫聲道:“春姨,我只是看起來唬人,其實都是皮外傷,不當緊。翠兒沒這個手段,力道掌控如此火候,讓我在不出事的前提下,吃些苦頭。而此人不管是誰,想來都沒太大惡意,不至於取我性命……此事到此為止吧,再大動干戈,攪動的山寨人心惶惶,反倒不寧了。”
此番言論一出,聽雨軒周遭一片死寂,如同見了鬼般。
這還是那個素來沒理都要詭辯三分,得理更是從不饒人,口舌極惡毒的林小寧嗎?
春姨既欣慰林寧懂事,又有些不甘,見此林寧微笑道:“春姨,如今我愈發喜歡清靜,受不得折騰吵鬧,算了罷。”
聽林寧這般堅持,春姨只能嘆息一聲,不再追究。
小九娘聽到林寧這般說,總覺得他在說她吵鬧,有些不依的皺了皺小鼻子,又掏出帕子來,要替林寧擦擦臉。
這會兒林寧精神飽滿,雖看起來駭人,但誰也不會拿他當將死之人了……
三當家的胡大山卻皺眉看著林寧,沉聲道:“越來越喜歡清靜?小寧你莫非想要出家當和尚去?”
此言一下點醒了眾人,讓眾人理解了林寧身上發生的變化。
這不正是佛門裡的頓悟嗎?
旁人倒罷,春姨又唬了一跳,掰著林寧的臉仔細瞧,林寧哭笑不得道:“春姨,誰家和尚天天讓你做紅燒肉?”
春姨聞言登時恍然,一旁九娘也咯咯咯笑了起來。
林寧覷視之:“還得和小九搶!”
“哪有和姐夫搶嘛!”
九娘紅了臉,不依的靠在林寧身上扭麻花。
春姨責怪道:“衣裳都弄髒了!”
九娘卻只是嘻嘻一笑,並不起開。
這一幕雖然溫馨暖人,但礙於某人長久以來的壞印象,感動的人沒幾個,多是平淡視之,揣測林寧居心不良包藏壞心的也不少……
田五娘鳳眸清冷,旁觀林寧雖外形慘淡然中氣十足,便放下心來,對春姨道:“小寧就勞春姨照顧,所需之物,只管尋孫伯去要便是。”
說罷,又側眸看了正勸說小九娘起開的林寧一眼後,轉身離去。
其餘三當家、四當家、五當家緊隨其後,其餘山寨中人亦紛紛離去。
二當家方林倒是暫且未走,他看著林寧,沉吟了稍許,問道:“小寧,你果真不知哪個傷的你?”
林寧看著方林,道:“三叔,不管哪個傷的我,他本意應該不是取我性命,否則,我這會兒怕已張不開口。既然如此,我認為不必深究了。”
雖然方林如今為二當家,山寨中小輩多稱呼他為方二叔,但從林寧父親論起,田虎行二,方林行三。
所以林寧稱呼其為三叔。
方林聞言,深深看了林寧一眼,輕聲道:“你若早先如此明理,何至於今天……”
有些話,縱是他也不好深談。
但林寧若早幾年不那麼混帳乖戾,田虎死後,大當家的位置,合該由他來坐。
林寧聞言,輕輕一笑,感受著體內強大的力量,看著湛藍的天際,輕聲道:“三叔,如今這樣也很好的。我生性不喜熱鬧,也吃不得苦,練不好武。更沒耐性去各處劫道為山寨求條生路……就這樣罷。”
方林聞言,山羊鬍都翹了翹,枯瘦的臉上露出笑容來,頷首道:“你果真長大了……”又叮囑道:“先前的事,都不說了,往後好好活吧。大哥和嫂夫人若看到你明白事理了,也會高興的。”
方林與其他山寨中人不同,他是山寨裡極少數有大學問之人,懂得以“四觀”觀人。
觀人於臨財,觀人於臨難,觀人於忽略,觀人於酒後。
其中,以觀人臨難,最見人性。
今日林寧於臨難中有這份表現,只看談吐的氣質,就不似作偽能做出來的。
因此方林才有這番言論……
他倒沒有懷疑林寧為何有這般大的變化,用林寧前世一言來說:男人都很幼稚,但變得長大成熟,通常只用一夜……
“三叔,山寨裡弓箭屬你用的最好,有沒有什麼心得秘籍,給侄兒瞧瞧?我好吃肉,過幾日想去山裡獵一些豬兔……”
見方林要走,林寧喊住他討要道。
方林沒好氣道:“你要吃點肉,還用自己去獵?再出點事,你春姨非撕了我們這些老骨頭不可。”
春姨在一旁哼了聲,一言不發卻輕輕用帕子替林寧擦著血汙,只是擦掉一片血汙,卻發現下面的肌膚一點沒破,還瑩潤有光,不由抽了抽嘴角……
林寧正色道:“三叔的好意我自心知,只是寧總不能當一輩子廢物。縱不能為山寨做大貢獻,總該自給自足,養活得起春姨……和小九吧?”
大眼睛睜的溜圓的九娘聽到林寧最後提到了她,終於滿意了,不過還是補充了句:“還有姐姐!”
方林聞言一笑,道:“心得秘籍倒談不上,不過早年間得了卷《箭經》殘本,回頭我打發人送來……只是寧哥兒,若果真想學箭,不如跟在我身邊,我必悉心傳授……”
林寧哈哈一笑,擺手道:“三叔見諒,我只是想操練操練,打打野物兒就夠了,卻吃不得那些苦,練就三叔百步穿楊的本領。”
方林聞言,虛點了點林寧,遺憾一嘆:“你啊!”
說罷,搖頭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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