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有邪教,名曰‘無生’,窮兇極惡,流毒萬里。
行惡於陌、成,逞兇於雍、洛,孽汙草原,禍染雄齊。
鹿霜雷氏,皇戚也。雷家佔乾,國之天驕也。林氏有邪,天羅伯之後,青牌傳人,世家名裔。而張臨川皆害之,妄以神通替雷氏嫡子!
齷齪邪祟,敢亂大國。
奸心妄腸,竟尋齊蔭!
不蕩妖氛,旭日徒巡。
不誅此獠,天公何存!
天下非獨有齊律,乾坤豈為東國清?
乃以東國之名,召天下滅此邪教!
凡朗日所照,人跡所存,阻者必誅,隱者必究。
敢言庇護者,即為大齊之敵!
大齊開國兩千年,上革故暘千載之弊,下撫黎庶億萬之苦。
乃縱東南,連橫海外。
大國之重,在德在責!
迷界禍水亦擔,妖魔奸邪亦擔。
當教人間無恨血,不使青天見邪祟。
故以此書傳於天下,廣教現世知聞。
凡無生教徒,人所共戮!毋令有遺!”
大齊帝國這一封措辭嚴厲的國書發出去,豈止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簡直掀起了山崩海嘯。
在武安侯的公開信、三刑宮的公開表態之後,仍然沒有反應的那些國家,紛紛做出反應。東申而西雪,北方遼鐵五國,宣喬南梁而至理越……紛紛以正式公文,確認無生教的邪教成分。在煌煌大勢之下,誰也不敢做那“阻者”、“隱者”。
如秦、荊兩大霸國,雖未有國書公示,也默默將無生教列名為邪教,責令境內監察機構清剿,以免落人口實,失了“大國之重”。
無生教從這一日起,便幾乎可以宣告除名。
天下雖大,再無容身之地。
有心人注意到一個細節——
在武安侯的公開信裡,明明談及了無生教的前身白骨道,為禍鄉土,覆滅一城,使得他背井離鄉,孤身漂泊。
在齊國的這封國書裡,卻是陌、成、雍、洛,西境諸國提了一大圈,偏偏沒有提及被白骨道禍害得最嚴重的莊國。當初武安侯孤身遠走萬里,莫非還有什麼隱情存在?
猜測、爭論、探究,這當然是一條合乎邏輯的發展線。
不過那些零零散散的物議還沒來得及形成輿論風潮,景國鏡世臺的反應就已經來了。
鏡世臺副臺首傅東敘公開表示——
經過鏡世臺多方詳查,搗毀多地無生教分壇,擒獲地煞使者三名,教化無生教徒若干,深刻剖析無生教傳道典籍《無生經》……確認無生教的確屬於邪教。
無生教集神主、道主、教主三位一體的張臨川,也的確是前白骨道使者。而白骨道,乃是信奉幽冥神祇白骨邪神的惡教,道屬之莊國曾經也深受其害!
莊國受白骨道荼毒數百年,苦不堪言,所幸君民一心,勠力誅邪,至三代國君莊高羨,方才將之徹底肅清。
早在四年之前,莊國就已經發出國書,全力追剿白骨道,與之不死不休。玉京山對此亦有記錄。所謂“惜乎國小力微,未得天下響應,不及東國多矣”。
齊國能夠在四年之後,參與對白骨道餘孽的逐殺中,並追剿死灰復燃的無生教,是對邪教有敏銳的認知,更體現了大國擔當。鏡世臺對此表示尊重。
一番話是連消帶打,說得滴水不漏,更與齊國爭“名”。
無生教可以剿,可以一起剿,但究竟是誰在主導此事,還能夠再有商榷。
與此同時,莊國國君莊高羨當年刻於生靈碑的碑文,不知怎麼,也在天下列國流傳開來。
所謂“永泰十四年冬,國失國土,我失我民……”
所謂“痛心之徹,何復如之!如千刀萬剮,此心煎油……”
這篇碑文的確刻在四年之前,也的確字字泣血。
一時廣為傳頌,與武安侯姜望的那篇公開信,並稱為“十年來痛心之言”。
莊高羨和姜望這兩個名字,也第一次被世人並舉在一起。
景國殺災軍統帥、玉京山出身的裴星河點評說,這兩篇文章,同樣的感情真摯、哀心痛血,且分別從國君和當事百姓的角度,詮釋了邪教之害,“讓人掩卷閉目,如臨慘事”。是所謂——“邪教為禍之烈,一至於斯,則天下義士不可不察也!”
他對武安侯姜望毫無貶低,也因此對莊君莊高羨的推舉更易為人所接受。
人們驚訝地發現,那位帶領莊國中興的強主,原來也是如此至情至性的人!由此而欲往莊國投效的人,不在少數。
莊國國相杜如晦也公開表示,當年他們沒有保護好本國子民,以至於楓林城城域淪喪,僅得姜望逃生,遠走異國,這些全都是他這個國相的過錯。當初他困宥於楓林城的苦痛中無法自拔,見到了一些片面的證據,便誤會姜望通魔,一度恨其入骨,幸虧有三刑宮釐清真相,才沒有讓誤會延續下去。他雖然已經受到了鞭笞,得到了應有的教訓,但至今仍然感到慚愧,希望有機會當面向武安侯致歉。
同時,他很理解姜望對國家,對莊廷的不信任,姜望當年才十七歲,要他理解國家的苦衷並不現實。
言曰:“莊雖姜武安之故國,然國小力弱,於份未盡,於心未逮,未能盡護民之責。今姜武安於東齊有大功,得享盛名,餘心甚慰。楓林亡魂之痛,亦有歸依。”
他很欣慰姜望在齊國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也代表莊國,表示了對齊國這天下霸國的尊重,並祝福姜望能在齊國擁有更美好的未來,說“好男兒功成不必在故土,大丈夫揚名自可在他鄉”。
從景國到莊國,從裴星河到杜如晦,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頃刻便扭轉了鏡世臺因為先前緘默而遭遇的不利輿論。
鏡世臺根本不是緘默,也從來不針對某一個具體的人。鏡世臺是有更大的責任感,更大的承擔,自然要更謹慎,不能輕率行事!
一時間無生教是人人喊打,惡名遠揚。
而莊國君臣相得,君民一心。莊君莊高羨和莊國出身的姜望,一者固守家國,一者遠走千里,都是為復邪教之仇,都在為數十萬無辜亡魂的痛楚而努力……殊途而同歸,實在感人肺腑。莊國對去國遊子的體貼與呵護,更是傳為佳話。
……
……
莊國,新安城,並不富麗的相國府中。
“……事情便是如此。”
杜如晦坐在主位,慢慢地說著話。
曾經的滿頭烏髮,不知何時,已經錯雜銀絲。
說是神臨不老,可他為國憂思太過。
自董阿死後,遲遲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分擔國事的人。
傅抱松太直,黎劍秋太悶,林正仁太不可靠。
他一邊操持國事,一邊替君主擔責,一邊還要培養人才……曾經洞真有望,如今卻是漸行漸遠了。
好在莊國國勢日漸茁壯,他也未嘗不可於官道上再有寄託,而不必急於傳承政柄。
他愁思難去地坐著,對著幾個年輕人說話:“如今姜望在霸國竊據高位,深得齊天子信任。那姜述為了齊國霸業,必然會不遺餘力地打擊道屬,所以一定會不惜代價,維護姜望的名譽,替姜望發聲。
當初替姜望作證的規天宮劇匱真人,乃是餘北斗的舊相識。餘北斗為求命佔之術的出路,在齊國盤桓多年,他是替誰說話,所求為何,是不言自喻……
咱們勢不如人,又因為素來自立,得不到景國更多支援。
當初本相只能去玉京山受刑,而如今,也只可順應天下洶洶物議。”
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們不僅不能揭穿他,還要幫他圓謊。不然當初白骨道為禍的這盆髒水,就要潑到我莊國頭上了。”
與坐的年輕人都大有前途,好些個都是國道院出身,列名曾經的“國院六傑”。
當然,如今入朝為官,散落在軍方、政界、緝刑司,自不復舊稱。國院有新的人才出來,他們也開始嶄露頭角。
今日聚集在國相府的六個年輕人,都列名“新安八俊”之中。
所謂“新安八俊”,乃是朝野都認可的八位俊才,其中有兩個是他國過來投效的人才,剩下大部分是國道院出身……因為秀出群倫的才華,被廣泛寄予厚望。
譬如新安八俊之首,以仁心知禮的形象,被廣為稱頌的林正仁,曾經在黃河之會都打進了正賽。可惜為國搏命太過,遭到了血鬼反噬,沒能更進一步。
譬如已故副相董阿的傳人,八俊第三的黎劍秋。一手劍術超凡脫俗,神通道法更是國內罕有其匹。
譬如八俊第四、又臭又硬的傅抱松……
“國相為什麼會說……”傅抱松沉吟著道:“齊國會潑髒水到我們頭上來呢?”
敢於當面質疑杜如晦的判斷的,恐怕莊國上下,也只有一個傅抱鬆了。
此人不近人情,只認死理,常為同僚所忌。
林正仁常與人言,他雖然很佩服傅抱松,但傅抱松的這種性格,在哪朝哪代,都容易出事。也就是當今莊國君明相賢,才有傅抱松這種人的出頭之日……時人深以為然。
杜如晦看了傅抱松一眼,平靜地說道:“歷數白骨道所行之惡事,在我莊國造孽最多。無生教又自白骨道發源。但齊國的這封國書上,卻根本沒提到我莊國的名字。咱們若是忽略了過去,這就是一個口子,他日姜望隨時能從這個口子撕進來,汙衊咱們與白骨道勾結……不可不防。”
傅抱松說道:“所以您要自己填上這個口子,坦露數十萬百姓的傷痕,與姜武安共情,幫他推動剿殺無生教之事。姜望既然與張臨川不共日月,定然要以殺死張臨川為重,對此也只能預設。尤其您還請了鏡世臺和裴大帥為咱們站臺……”
“倒也說不上請不請,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杜如晦接話道:“我莊國百姓所受的苦楚,玉京山也是深知的。”
“但恕抱松直言。”傅抱松道:“咱們近些年來,並沒有如何針對白骨道行事。對無生教更是管都沒管。鏡世臺如何能把功勞全攬在咱們身上,暗諷齊國拾人牙慧呢?”
屋內一時有些尷尬。
杜如晦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還特意堵了一下傅抱松的話茬,這廝卻仍能如此言語……簡直不知揣摩上意為何物。
世人皆說傅抱松秉性剛直,與已故副相董阿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國道院祭酒章任也對他十分看好,說他是赤誠君子,期許他能夠有所成就。
但董阿在剛直之外,亦會為國家變通。這傅抱松卻是一條道走到黑,死守他心中的道理。與董阿差了何止百里?
“大國之爭,何其殘酷?”林正仁主動替國相回道:“齊國可以不擇手段地打壓道屬國,景國自然也要出面回擊,這當中卻是沒什麼道理可言的。抱松,我知你眼中素來揉不得沙子,但這事也非你我可以議論。再者說,齊國包藏禍心在先,咱們難道還要與其講什麼規矩道義?是你我二人的正直理念重要,還是咱們莊國的國家安危重要?”
傅抱松一時語塞,只道:“林大人,我說不過伱。”
“簡直可恨!我莊國之民,歷代皆受白骨道之害。我莊國之修士,歷代皆為清剿白骨道而戰。沒有誰比咱們更有資格舉起這面大旗!究竟這盆髒水,如何還能潑到我莊國頭上來?!”憤懣開口的,是新安八俊裡排名最末的江流月:“齊國難道就可以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嗎?”
“此乃強權之世,哪有公理可言?”
有些話杜如晦不方便說,由林正仁來說卻是毫無問題,他也很自覺地出面教導江流月:“江執司,咱們可以有自己的理想世界,但不能指望旁人都有這份天真。姜武安既然要掩蓋自己的惡行,就一定要把咱們置於死地。而齊國雄霸東域,吞陽滅夏無惡不作,哪裡會在乎咱們?”
江流月自國道院結業後,就在緝刑司任職。如今也適應了一段時間,即將外放出去,做青嵐城執司。所以他這般稱呼。
江流月咬牙切齒,怒氣難息,但對林正仁卻很尊重,拱了拱手:“師弟受教了。”
他早先吃過林正仁的教訓,與其有些理念不合。後來奮發圖強,也在國道院裡嶄露頭角。貴為國道院第一人的林正仁師兄,卻是親自與他道過歉。說起來當初都是軍中事務,也是為了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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