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林中,有一剎那的寂靜。
姜望鬆開了已經殷紅的手,鬆開了他的劍,隱去了他的星樓。但那股有如實質的殺意,並未消散……像一塊巨石,陷進了他沉凝的眼眸中。
“死了嗎?”十四出聲問道。
“雷佔乾是死了,這個叫張臨川的,還沒有。”
重玄褚良的那柄割壽刀,不知已收在何處。他這一生見得太多,並無什麼情緒上的波瀾,只微微皺眉:“這個人不簡單,人道非人道,神道非神道。傀身不是傀身,奪舍也不是奪舍……可能是某種基於命理的神通。”
若是奪舍之流,他一眼就能看穿。這邪祟何敢還來搭齊國的船?
單從這門神通的表現來看,張臨川幾乎就是雷佔乾本人,可見是合於命理一道的,他因故有所推斷。
重玄勝道:“難道就連您也不能將他徹底滅殺?”
“哪有那麼容易?他又沒有真個站在我的面前。這只是一具類似於分身的存在……”重玄褚良淡聲說道:“隔世出刀,我只斬了他本軀三百年的壽元,將他從真神位階斬落。”
十四眨了眨眼睛,這是她不能夠想象的力量。
“那您能夠鎖定張臨川的真身所在嗎?”重玄勝追問道:“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哪怕拋開與姜望的感情,他對張臨川的殺意也是濃烈到了極點。
這個邪教頭子實在惡膽包天,令人思之後怕。
幾個月之前要不是林有邪,出事的就是十四!
此前他對林有邪的失蹤並無什麼感受,出人出力完全是為了姜望。在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後,此後對於林有邪的死,他肩上亦有一份責任在。
林有邪的死,當然是巨大的不幸。但是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能夠提前挑破潛藏在鹿霜郡的這一顆毒瘤,又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情。
張臨川的謹慎、謀劃、偽裝,都是一等一的水準。
試想若是沒有林有邪意外的那一動念,讓本無漏洞的張臨川,留下了漏洞。等到張臨川真個抹去了所有不協,完全以雷佔乾的身份重新在齊國發展。
以這具身體摘得頂級神通雷璽的天賦,和張臨川本人已至真神的眼界,再加上他的智略城府隱忍,加上鹿霜雷氏先天存在的與皇族的親近關係……
張臨川最後能夠發展到什麼樣的恐怖程度,成為一個什麼樣的敵人,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尤其是這樣的一個人,與姜望本就有根本性的矛盾,不能兩立。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既然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當然要你死,我活。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追問張臨川的真身所在。
重玄褚良搖了搖頭:“此人的命理類神通相當詭譎,在他自我暴露之前,我甚至都不能發現他已替換了雷佔乾。即便已經暴露,正式交上了手,他的本尊藏在神道世界之後,藉由信徒的多次中轉,才與雷佔乾的這具肉身建立聯絡,根本無從追蹤。
我能割下他的本尊壽元,還是透過他的本尊和這具肉身的命數糾纏,身份能夠掠奪,壽限卻是一體。但他也當機立斷,進行了捨棄,最後同青羊說話的,不過一縷殘念。
命途一道,非我所長。若是阮監正在此,或能算出一點什麼吧……”
重玄勝沒有說什麼早知道就如何如何的話,那些話沒有任何意義。直接捏碎了手中的傳訊法令。
不多時,就有此起彼伏的氣息向野人林靠攏。
為首的青磚疾飛而來,穿入林間,半跪在地:“侯爺有什麼吩咐?”
重玄勝直接道:“執本侯令印,就近調動郡兵,控制郡守駱正川,封鎖雷氏祖宅,清查邪教餘孽。同時收押周家周青松,所有黨羽,一體擒拿。一併報於巡檢府問罪!妖人借軀禍亂一年餘,鹿霜郡上下關鍵人物,不能辭其責!”
“是!”
青磚領命而去。
重玄勝這才看向姜望:“伱怎麼說?”
十四、重玄褚良亦是看了過來。
今日這一局,張臨川大敗虧輸,夠了嗎?
張臨川以某種神通替換的這具身體死在當場,在齊國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這就夠了嗎?
張臨川被掌控恐怖道途的重玄褚良一刀割去了大量壽元,且暫時打落了真神位階,這就足夠了嗎?
沉默了良久的姜望,此時也只是用那一隻洇著血色的手,並起劍指,指向夜空:“我與張臨川不共此月,也不共他日。”
這不是一句感嘆,這是一句陳述。
他的聲音非常冰冷,也因此非常堅定。
真神之下,是假神。
對於短時間內已不能再現洞真層次戰力的張臨川,這是一個絕佳的將其滅殺的機會!
重玄勝抬眼看著那輪孤月,只說了聲:“如今夜這樣的月色,那就不要讓他看到太多次了。”
姜望轉身往外走。
強者的威壓漸而散去,地上的屍骨也被收走。
晚風撞過早已不能繫住殘枝的枯葉。
野人林的這個深夜,如此寂冷。
如此寂寞。
……
……
道歷三九二一年九月二日,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但是因為大齊武安侯姜望的一封公開信,它不再普通。
在這一日,齊武安侯署名加印,親筆一封,蘸血成文,傳書於天刑崖、鏡世臺,乃至天下列國!
在這封公開信裡,他痛陳邪教之害,尤其指出有名“無生教”者,作惡多端,擾亂現世秩序,既不能容於天理,更不可容於世人。
他號召天下之人,共剿無生教。並對無生教自上而下的頭目,皆列出高額懸賞。誓言將此邪教連根拔起。
以無生教祖張臨川為例,武安侯開出的價碼,是整整兩萬顆元石,再加一次自己全力出手的承諾!
世人驚歎齊國武安侯的財力,更感受到這份痛恨的重量。
須知一顆元石就能買一隻儲物匣,換一顆甲等開脈丹。墨家很受歡迎的精品松鼠匣,也只需要三顆元石。
當初在海外,一艘灼日飛舟因為姜望而被海族打爆,丁景山也只讓姜望賠付三千顆元石。灼日飛舟可是和棘舟齊名的存在,真正是戰場上的大殺器!
這兩萬顆元石的分量如何,由此自見。
即使是現在的姜望,要想一次性拿出這麼多元石出來,也需要以德盛商行和太虛角樓為質押。
可以說是傾家以償,誓殺張臨川。
而武安侯全力出手一次的承諾,更是非同小可。
今日之武安侯,已經強神臨中有數的高手。成就當世真人,是完全可以預期的事情,且一旦成就,不會是普通的真人。
這是一個有著無限增值可能的承諾。
且在這封公開信裡,姜望還詳細地描述了張臨川的狀態,列舉了他目前展現出來的所有資訊,雷法、替換他人的神通、擅長隱藏……明確其人已經被兇屠斬傷,戰力已然跌落洞真層次。
也就是說,一個最多隻是神臨層次的邪教教主,可以換來兩萬顆元石,和齊國武安侯的承諾。
此信一經傳世,天下轟然!
……
……
“姜望幼時失恃,少時失怙。命也如此,從無怨尤。
惟願以苦心酬勤,義勇得功,自行其路,能愛己愛人。
年十七,遇邪教白骨道為禍,一夜之間,鄉土淪喪,親朋盡死,舉目無故人!
此後無一日能安枕。
耳聞哀聲數十萬,眼中血淚不可盡。
天意不憐,唯我係此餘恨。”
淮國公府中,一面容俊秀的華袍少年,手中正展開一封書信在讀,幾次停頓,才得繼續——
“漂泊萬里,此身不繫,乃得摯友,遂入東齊。
雖年弱力微,才淺智薄,天生我赤血滿腔不敢失,天賜我七尺之軀不敢棄。
走萬里路,盡萬里心。
提三尺劍,行三尺義!
迷界血戰,身鎮禍水,邊荒屠魔,不落人後。
殺人魔,封血魔,敢為人先!
恩則必償,信則必踐。我姜望一生不肯負人,卻有良友林有邪,為我姜望而死!
以青牌之操守,調查不法,而慘死邪教教宗之手……
吾恨心裂血,哀極欲狂!”
坐在俊秀少年對面的美婦人,眼眶亦不知何時已泛了紅。
聽得那少年又讀道——
“嗚呼!
昔日之白骨道,今日之無生教!
蠱惑人心,偏行惡道,妄布毒念,所殃甚廣,是天理能容乎?
一使者,一邪經,輕率延禍數年。
一法壇,一神像,動輒荼毒百里。
信此惡神,莫不以血以壽相祀,衰身毀體者滿目皆是,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
浩蕩青天,朗朗紅日,天下義士果能忍此邪祟?
吾自來於人世,仰天而俯地。
不信蒼天無眼,不信善惡無報!
若果,吾當親報之。
粉身碎骨亦報!
今有名張臨川者,昔日之白骨使者,今日之無生教祖……姜望指天為誓,與之不共日月!”
左光殊一把握緊手裡的信,卻是再也讀不下去了。
熊靜予很難想象,這封公開信,竟然出自那個在淮國公府住了許多天的姜望之手。那麼溫和有禮、真誠守信的孩子,竟然經歷過那麼多苦難……
她見過了太多人,因為自身所受苦難,便怨天不公,憤世無道,從此偏激仇世、無惡不作,恨不得拉著全世界陪葬……
而姜望揹負了這麼多,卻只有一句“命也如此”。
這位大楚長公主平緩了一下情緒,又問道:“後面還寫了什麼?
“針對無生教的懸賞。”左光殊低聲回答了,又抬起頭來:“不行,咱們要以淮國公府的名義增加懸賞,也要將這封信在南域推及起來,爺爺若是不肯,便以我的名義……”
他的聲音嚥下去了,因為一個身穿朝服的老人,此刻正站在門外。
“胡鬧。”大楚淮國公皺起眉頭:“小小年紀,動不動言及整個南域,你以為你是誰?”
“爺爺!”左光殊紅著眼睛道:“姜大哥他……”
左囂只伸手道:“把信給我。”
左光殊不情不願地遞出了手裡的信。
“這封信哪裡來的?”左囂單手抖開,一邊看,一邊問道。
左光殊回道:“姜大哥遞與天刑崖並景國鏡世臺,要求定無生教為邪教,召天下共剿……我讓人抄了一份送來……”
“行了,這件事情你別再管,好好待在家裡,讀你的書!”左囂把手裡的信摺好,剛剛從朝會上下來的他,又轉身離府而去。
“娘!”一直等到自家爺爺走得沒影了,左光殊才惱道:“老人家這是什麼意思?姜大哥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管。”
“好了。聽你爺爺的,去讀書吧。”熊靜予拍了拍左光殊的後腦勺,柔聲道:“你爺爺若是不管,孃親就入一趟宮。”
且不說大楚小公爺是如何地把書本翻來翻去地讀不進去,又如何在太虛幻境裡擬來擬去,最後沒落一個字的筆……
這一日太陽還未下山,大楚帝國便有一封國書,宣示天下。
天下霸國之一的楚國,正式將無生教列名為邪教,且是性質最惡劣的那一等邪教淫祠,詔令全國剿殺。
傳播此教教義到了二十人以上的規模,即與殺人同罪。對於無生教的傳教活動,有視而不見,不及時舉報的,亦責之。
淮國公府更是單獨對無生教各級頭目開出懸賞,有斬殺無生教核心教徒的,不僅可以去齊國武安侯府、博望侯府領賞,還可以到大楚淮國公府領賞。
一時間南域震動。
無生教徒人人喊打,甚至有個名字沾了邊的,叫“小無相生死觀”的正統道門小觀,也被群情激奮的老百姓砸了。
這場轟轟烈烈剿滅無生教的行動,從齊國鹿霜郡開始發源,在武安侯府、博望侯府的支援下,漸而影響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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