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被誰養出來的理想主義?
誰給你放的這麼高的道德底線,啊?
要是被你媽知道——”
“這不是理想主義。”
蘇桐垂下視線,“從小就有人告訴我,這社會險惡,別給自己招惹事情,看見麻煩和危險得學著躲——先保護好自己再考慮別的嘛!”
她尾音輕飄飄的,說完還抬起眼側了下頭:
“不過師父,‘大人’們說的,就都是對的了麼?”
“我記得我大學前在商場裡打工,那是家麵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場裡的人給我發了一張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訴我怎麼操作滅火器、怎麼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說,作為商場員工,一旦發生火災,應該先疏散顧客,再自行逃生。”
說到這兒,蘇桐驀地笑了。
“我那時候就想,憑什麼啊……拿著一個小時幾塊錢的工資,我們就比那裡動輒出手幾位數的客人們命賤了麼?”
女孩仰起臉,認真地看著孫仁。
“師父,您說這是憑什麼?”
“……”
孫仁的瞳仁抖了下。
這一刻,他近乎狼狽地在這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面前躲開了目光。
蘇桐也沒強求,她收回視線,繼續說。
“這個問題我常常想起來,但是很慚愧,到好多年以後我才想明白了。”
孫仁嘴唇動了動。
這次他吐出兩個字來。
“……責任。”
蘇桐笑了。
“是啊……前兩年有句話特別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
好多人把這句話看得特別高特別遠,但我覺得它真沒那麼不接地氣也沒那麼悲壯。”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還是拿著工資簽著合同的服務生的帽子,責任就是責任。”
蘇桐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去。
她直視著孫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場裡面包店的服務生面對火災該在顧客後面跑,就像端著槍的警察不會說我害怕子彈所以我先離開,就像即便傳染肆虐醫生護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面前——”
“該是我的責任,我怎麼能扔給別人然後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輩子都會睡不好覺的吧,師父。”
“……”
孫仁終於惱羞成怒又狼狽不堪地拍著辦公桌站起來。
“我是攔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趕緊走!可也別叫我師父了——你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臉上抽有區別麼?
!”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涼茶壓了壓火:
“我可沒見過跟你這樣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隨便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蘇桐眼神一鬆,點了點頭。
“謝謝師父!”
她轉身往外走。
到了門口,拉開了辦公室的房門,握著門把手的時候蘇桐猶豫了下。
然後她背對著屋裡開口。
“十幾年前的大地震後,還有高等級的餘震不斷的時候,臺裡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種藉口推辭,最後是師父您自己申請去的地震前線吧?”
“……”
辦公桌後的孫仁愣住。
那是段陳年往事了,他沒想到蘇桐竟能得知。
然後他聽見女孩兒輕聲地笑。
“我知道師父是擔心我,但如果換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對麼?”
孫仁沒說話,眼神閃了閃,算是默認了。
蘇桐玩笑著搖搖頭。
“那師父您可太‘自私’了,這不是讓自己徒弟做壞人麼?”
握在把手上的指節一用力,蘇桐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後孫仁卻突然開了口。
“負責任不一定得到認可,小蘇。”
“你只知道我當時自己申請去了前線,僥倖拿了點名氣又安全回來,卻不知道回來以後,我受過多少人冷嘲熱諷。
說我沽名釣譽的有,說我理想主義的也有——這兩年我看見你常常就覺得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壞人,我只是有時候真的會動搖……”
孫仁嘆氣。
剩下的話卻合著涼透的茶灌回到心裡去。
門外的蘇桐沉默了下。
然後她開口:
“師父,不是我們理想主義——而是有些人既無道德底線,又要擺出一副知世故懂進退的說教姿態來掩蓋心虛。”
“更可怕的是,他們欺人最後成功自欺,還沾沾自喜要把這樣的想法傳到後代去。”
說完之後,蘇桐掩上門走了。
快到醫院時,她接到了孫仁的電話。
“小蘇,想負責會一時衝動,但真擔責可能會是很累的事……你考慮清楚,真要去嗎?”
“要的。”
蘇桐笑笑,看著醫院正門。
“畢竟,還有人在那裡等我啊!”
……
這傢俬立醫院規模並不大,病患和家屬的數量也就有限。
這一點給進來做消毒和安全防護工作的人員減少了許多工作量。
在透過廣播即時宣告當前進度和情況以減少恐慌的同時,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的身影也開始頻繁出現。
所以當兩個一高一矮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走進長廊裡的時候,面有疲憊地休息著的眾人並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分過來。
但也有人除外。
聽到多出來的腳步聲,聞景本能地掠過去一眼,視線剛收回一半,他的背脊就僵了下。
他緩緩扭頭看了回去。
目光從走在前面的高個手裡提著的黑色裝置包,落到後面那個身形嬌小一些的人身上。
這樣看了幾秒,男人的瞳子裡像是兀地點了一把火。
他倏然騰身站起,大步走向來人。
那眼神凶煞得叫前面拎包的攝影師本能地停下了腳步。
蘇桐拍了拍那人手臂,隔著口罩開口。
“臺裡已經聯絡醫院安排好採訪了,你先去等我,我五分鐘後就過去。”
“好的。”
那攝影師忙不迭地應了,慌忙從另一側繞開。
沒了阻礙,兩三個數的工夫,聞景就站到了蘇桐的面前。
他氣得臉色黑沉,抓住了女孩兒套著防護服的手腕,把人拉到了一旁的樓梯間——
“我不是說了不讓你來?
!”
男人盛怒之下力氣大得駭人,蘇桐連點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拉著轉過半圈直接抵到牆上。
堅硬的牆壁磕得她腰背都疼。
蘇桐不由著惱,抬起頭來睖了聞景一眼。
只可惜對方眼神比她兇得多,睖到一半,蘇桐自己先縮了。
她側開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這不是……戴防護了嗎?”
把這身堪稱簡陋的防護服打量了一遍,聞景眸色更沉。
“就這破布料,能擋得住什麼?
!”
蘇桐素來是言語上不輸於人的,被吼了兩嗓子之後她也忍不住回嘴了。
“該擋住的自然擋得住,擋不住的,我逃到天涯海角也會找上來,沒什麼差別。”
“……”
聞景被氣得眼角都抽了下。
深藍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緊緊噙著蘇桐的身影。
若是擱在常人身上,大概這會兒早就被男人這目光嚇住了,偏生蘇桐眼都不眨,不退不讓地和聞景對視。
兩人之間一時僵持。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分鐘,男人薄唇微動。
低啞深沉的嗓音逸出:
“你是不是非得氣死我?”
聽出了話語間拼命壓抑著的洶湧怒意,蘇桐目光一閃。
她轉開眼,“我都已經進來了,你說再多也沒用了。”
“……”
知道這是事實,聞景抿起唇,弧度薄成了鋒利的刃。
眼神也一般無二地冷冽清寒。
蘇桐嘆了口氣。
“於公,你是我的線人,是因為我才被牽連進來,我不能棄你不管;於私……”
蘇桐話音停住,男人也恰在這裡瞥過視線。
蘇桐一撇嘴,“於私你心裡清楚,我不贅言。”
“我不管你於公於私——你現在自己轉頭走出去,或者我把你拎出去。”
蘇桐:“……”
她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個男人脾氣這麼——叫人牙根癢癢呢?
聞景卻冷著眼,好像看不到女孩兒的怒氣。
黑壓壓的眼睫抵著深藍的瞳,聲音也低沉。
“我給你三個數的思考時間。
三——二——”
沒等對方喊“一”,蘇桐驀地開口。
“你感染了嗎?”
“……”
聞景眼睫往上一掀,露出兩點深藍的眸子,帶著凜冬的涼意。
“結果沒出。
不要轉移話題,你還剩最後一秒的——”
話音沒說完,他就見女孩兒一把摘了口罩,另隻手勾下他的後頸吻了上來。
那一瞬間聞景是來得及反應的,但他遲疑了。
就遲疑了那一秒。
一秒之後,女孩兒柔軟的唇瓣已經與他的唇貼覆在一起。
帶著熟悉的、緊張的、微微戰慄。
“……”
聞景的瞳孔狠狠地縮了一下。
理智回籠,他本能地推開了女孩兒。
對上那雙漾著水紋似的杏仁眼,聞景語氣都咬牙切齒地發狠——
“你可真是不怕死,嗯?”
有點慌的蘇桐很快就鎮定了情緒,她甚至有閒暇彎起唇角笑笑。
“我怕一個人死。”
話音一落,蘇桐在男人的眼睛裡看見了某種積攢壓抑到臨界點而倏然爆發的情緒。
沒等她讀透裡面的複雜含義,一個戾氣而熱烈得不留餘地的吻覆了下來:
“——好啊!”
“那一起。”
十分鐘後,因故“意外”遲到的電視臺記者帶著她的線人一起去了負責接受採訪的主任辦公室。
院內感染,還是耐藥菌株感染的問題嚴肅,蘇桐簡單翻了翻自己準備好的採訪稿件,就給了攝影師示意,表示可以進行拍攝了。
因為感染確定得突然,蘇桐沒來得及做太多準備,便中規中矩地問了一些與控制、應對、後續準備相關的問題。
對方顯然也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對答如流,卻幾乎全都避重就輕。
在這種敏感問題上無法過於犀利,一招不慎就會觸及甚至撥動民眾情緒,所以蘇桐即便看得出對方的敷衍,在沒有充足準備的情況下,也只能無視。
沒用半個小時,採訪結束,蘇桐向對方告了謝,就帶著做好的記錄和攝影師以及聞景一起離開了主任辦公室。
“可真是根老油條啊!”
一出主任辦公室門,提著裝置包的攝影師就諷刺了句。
深入“險地”只得到這樣隔靴搔癢的採訪,別說蘇桐,攝影師顯然都有怨言。
蘇桐慢慢地吐出口氣,安撫地笑笑。
“別急,會找到突破口的。”
攝影師眼睛一亮——
“你有什麼發現了嗎?”
“是有幾點。”
“快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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