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長安得知自己造成了怎樣“惡果”的時候,已經在溫州過了一個多月,開始準備回家了。
出於謹慎,在實施了“督促學習”計劃後的一個星期,他還特意給常威回了一個電話,得知李猛一直在家裡寫作業,壓根沒出過門,對自己的聰明才智很感得意,又想著說不定好些年過去,王珂會偶然得知這件事情的真相,不知道她那時候會是什麼反應,覺得好笑、幼稚還是幸福、甜蜜呢?
然後很快把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後,繼續忙著去勸說爸媽。
在鎮上開店並非是一件小事,因為做生意就要開門,那麼就要住在鎮上才行。
“住在鎮上,住哪?總不能住你大爺或者小姑家裡面吧?”
“家裡的地怎麼辦?”
“你弟弟跟妹妹上學怎麼辦?”
房長安做好了爸媽很難說服的準備,但還是沒想到會難到了這個程度,在對這附近的十多家鞋廠都做了簡單瞭解之後,他在晚上向爸媽提出了想要開一家鞋店的想法,然後立即就遭到了駁斥。
房祿軍甚至說出了“你好好上學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家裡再窮我都供得起你上學”這種比較嚴厲的話。
雖然這一年來房長安時有驚人表現,但在房祿軍眼中他始終是一個孩子,如今公然提出徹底改變整個家庭命運的建議,雖然說是商量,仍極大地挑戰了他這個父親的自尊和威嚴。
因為家裡窮,房祿軍在這方面一直比較敏感,尤其是上初中以來房長安迅速成熟之後,愈發對此忌諱,生怕被媳婦、兒子瞧不起,他一方面努力工作,一方面則想要把耳朵堵上,不願意知道兒子除了成績之外的任何“成就”。
從去年到現在,他對房長安賣包子的事情始終都保持著“視若無睹”的態度,就當做不存在,每回打電話都要問房長安學校花了多少錢,要給他多少錢之類的話,以此表明這個兒子仍然是自己這個當爹的花錢養著的。
放假之後,房長安為了鋪墊開店的事情,給從容交了個底,當然也不是真正的底,他如今手裡有五萬塊,都買了股票,跟老媽說有兩萬,這已經把從容震驚的好幾天回不過神來。
兒子才沒滿十三歲啊!一年掙了兩萬,這是什麼概念?
房祿國和徐靜夫妻倆攢了好幾年,又借了錢,買的那套兩層小樓房還不到兩萬塊錢,只一萬八而已!
至於當初房長安第一次跟她說起搬到鎮上、縣裡去住,她為了打消兒子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肯定要把難度誇大,因此才說鎮上的房子也要兩三萬。
來到這裡之後,從容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房祿軍,結果房祿軍壓根沒聽完,她只起了個頭,房祿軍就火了,說:“你跟我說這個幹嘛?他賺多少是他的事情,我不管!不用跟我說!啊?你還想花你兒子的錢?”
房祿軍對她發了一通火,轉頭面對房長安的時候,又是和藹親切的一塌糊塗,還特意給他兩塊錢讓他留著明天變天去買雪糕。
從容沒說完兒子掙了兩萬的事情就被房祿軍發火罵了一通,不過房長安為了打消爸媽的顧慮,堅定他們的決心,自然還是要說的。
房祿軍就不像之前那樣發火了,沉默了一會兒問:“之前不是說你那個什麼老師,給了你兩千嗎?怎麼又變成兩萬了?”
“其實除了兩千之外,還有三成的股份,因為主意和想法都是我出的,這算是技術入股,在國外,包括咱們國家大城市裡面,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當然三成還是比較多的,這也是程老師他們夫妻倆比較厚道,以後我長大了,有機會也可以報答他們。”
“當時您不是要出去打工嘛,程老師的丈夫,就是沈誠言,說想要跟我們家合夥,賺的錢平分,我覺得一直在家裡面,就算賣包子能賺錢,也沒有大出息,怕影響您出去打工,就沒跟您說。”
房長安知道老爸對自己的容忍度比較高,如果把老媽牽扯進來,說不定又得吵架,乾脆不提老媽知道這事。
房祿軍沒說話。
房長安又道:“爸,給別人打工就相當於給別人掙錢,你看這裡這些老闆,哪個不是住樓房開小車,他們每天干活嗎?不都是咱們這樣的外地人給他們打工?”
“這說明打工人做的事情賺得錢肯定比工資高得多,只不過都被老闆拿走了,以前我們沒有本錢,沒有本事,所以只能給人家打工。”
“現在您已經在外面做快一年了,我媽也在鞋廠裡面上過班,我們不需要什麼都會,只需要知道大概的行情,不會輕易被那些老闆哄住就可以了。”
“開鞋店比較容易,尤其是我們鎮上,一萬塊錢估計都用不完,鎮上的房子也不貴,基本都是一萬多,我們再找大爺、大姑,或者我找程老師借一點,開個店,買一套房子,肯定就夠了。”
“您也不用擔心生意會虧本,因為我們鎮上絕大多數的鞋店都是找經銷商供貨,他們成本高,我們直接找廠商供貨,拿的東西肯定更便宜,不過我們要的量太少,很難讓人家為我們單獨生產,只能蹭貨。”
“也就是說他們接下來要生產一種鞋,一共生產八千雙、兩萬雙之類,我們讓他們多生產幾百雙,我們自己賣,廠家給我們的價錢肯定比經銷商貴,但也肯定比經銷商賣給其他店鋪的便宜,我們可以更便宜一點賣。”
“怎麼賣您也不用擔心,我看了不少這方面的書,而且還可以找程老師和沈叔叔幫忙,就算最壞的情況,也就是賠本而已,我們虧得起,以後每個月包子鋪那裡都有錢拿,而且買的股票也在賺錢,哪怕把這兩萬塊錢都虧完了,那也沒什麼。”
“如果賺了,那我們一家就徹底搬到鎮上了,長明和嫣然在鎮裡上學,初中完全可以到縣裡面去上,您也不用再出來打工,就算出去掙錢,我們也可以自己開廠,讓別人給我們家掙錢。”
房長安說了半天,爸媽都不說話,也不知道是不是認真在思考,他只得繼續道:“我跟長明、嫣然這次來,都是第一次坐火車,做了一天一夜,很難受……我不想以後再坐硬座了。”
房祿軍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看了他一眼,隨即垂下頭不說話,面容在燈光陰影中徹底看不見了表情。
“等以後我們家有錢了,再出門的時候,我們可以坐臥鋪,坐動車,坐飛機,反正不用這樣受苦了……我媽又暈車,坐公交車一直在吐……掙錢了我們可以自己買車,想要去哪您可以送我媽媽去……”
又是一片沉寂。
房長安可以說使勁了渾身解數,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房祿軍和從容顯然也都被打動了,然而從容抹掉眼淚,說的仍是:“你年紀還小,等你長大了有出息了,可以掙大錢……爸爸媽媽一輩子沒本事,就是給人打工出力氣的命……你那兩萬塊錢就好好存著,接下來掙的錢也存著,等你畢業了拿去賺錢……”
房祿軍沉默了好半天,說的是:“你的錢你存著,家裡不動,你上學幹嘛的,爸爸供著你。”
房長安一時間甚至有點想要發火,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愛之深責之切”,什麼叫“恨其不爭”,但他同樣也明白爸媽都只是剛剛走出來而已,眼界有所開闊,但見到的變化還不夠多,不夠對他們根深蒂固的思想做出足夠的衝擊。
只有等以後看到之前去“冒險”的人一個個都賺了錢,過上了更好的生活,越來越覺得不平衡,越來越不滿足現狀,才會後悔當初的怯懦。
但那時候大機率已經晚了,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個逝去的最好的時代,有他們逝去的青春和精力,也有整個國家宏觀層面的階級流動。
新中國建立把封建社會的上層階級一掃而空,但一個完整的社會結構肯定是要有分層次的,至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如此。
第一批、第二批富起來的人已經填補了大片的空缺,如今剩下的位置已經不多,接下來的十年可能是最後的“最好的機會”,等整個社會結構完成了初步的穩定,再想要往上走——不是沒有辦法,如今這個時代,階級流動性遠遠超過以往任何時代,但難度仍然要比現在大得多!
緩緩呼吸了一口氣,房長安繼續勸道:“事在人為。”
“這裡這些老闆,他們比我們家裡那些人哪裡高貴嗎?任何地方都有聰明人,也有蠢人,可這裡的本地人,哪怕是再蠢再笨的,不都比我們那裡的人過得好?不都是人人都是老闆,人人住樓房開小車?不都是對著外地人吆五喝六?”
“憑什麼?他們就是地方好,在沿海,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最好的時候,裡面有本事的很多,但沒本事的,甚至流氓混混什麼爛人一大堆,不也都成了老闆,成了有錢人?為什麼新聞上總報道有錢沒素質富二代都是腦殘?他們怎麼富起來的?他們都有本事嗎?”
“接下來中國的發展比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可能還要快,超過中國任何時候……以後誰能富起來,就不僅僅是看誰家在哪裡了,敢拼的人就能賺錢,想賺錢的就能賺錢……這個時候我們不抓住機會,等過了十幾年、二十年,到時候回頭一看,發現現在跟我們一樣的人,到時候又變成了老闆,變成了有錢人……”
這場自房長安出生,或者說是房祿軍和從容結婚後最長也最重要的一次“家庭會議”開了足足兩個多小時,但房長安仍未達到想要的效果,房祿軍與從容始終沒能下定決心,或者說並沒有認同他的觀念。
房長安氣得一晚上都沒睡好,但這是親爹親媽,氣完睡了一覺,第二天還得繼續勸。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時間裡面,房長安一展兩世之所學,雄辯滔滔,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講到社會主義的偉大道路,從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講到誰誰誰是怎麼賺錢的,這裡面的誰誰誰等具體例項,有新聞上的,有道聽途說的,還有一些杜撰的。
反正手段不重要,只要能讓爸媽引起共鳴,覺得“人家都可以成有錢人,那麼我也可以”,那就是好手段。
效果也有,比如房長安好幾次差點捱揍。
房祿軍這裡有臺淘來的二手(或者更多)小電視,比家裡的大彩電小不少,但這邊都是有線電視,收的臺多,反而比家裡的大彩電更好看,房長明和房嫣然尤其喜歡。
房祿軍沒天下班了也愛看電視,休息休息,結果兒子整天絮絮叨叨地說這說那,他被吵得心煩,吃完飯連電視也不看了,下樓去溜達躲清靜,好不容易安生了兩天,結果第三天開始,房長安也開始跟著溜達了。
房祿軍被折騰的煩了,一度氣得要打這個不孝子,房長安就一副反正我是你兒子,打在我身疼在你心的態度,很光棍地站那道:“爸你揍吧,揍狠一點,別打死就行,等你揍完撒完氣我還要繼續說……”
如此又幾次,房祿軍愈發惱火,開始指著他罵:“你滾!滾回家去!明天就走!”
房長安看了老爹一眼,一句話也不說,牙也不刷,臉也沒洗,直接回屋躺著睡覺,房長明和房嫣然都有點擔心,房祿軍則怒氣衝衝地道:“不用管他,愛幹嘛幹嘛去!”
話這樣說,房祿軍心裡面其實也擔心,第二天早早起了床,先到兒子屋裡看看,結果發現地鋪上房長明四仰八叉地睡著,房長安已經不見了蹤影。
房祿軍被嚇了一跳,還以為這個兒子被自己一罵,真的要一個人走了,回來找從容說,從容比他更瞭解這個兒子,道:“你放心好了,他比你穩重,不用你操心。”
房祿軍還是不放心,準備要請假先去找兒子,結果還沒出門,房長安拎著早飯回來了:“爸,你先吃飯,吃完飯去上班,下班了我們父子倆再聊聊。”
“聊個屁還聊!”
房祿軍剛剛還擔心的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會兒又恨不得要攆這個不孝子滾蛋,就沒見過這樣的兒子,連聽都沒聽過。
一直等到八月,房長安堅持不懈的勸說才終於有了效果,從容率先鬆口,覺得可以試一下。
房祿軍雖然仍然嘴硬,但夫妻倆晚上不可能不琢磨、商量,老媽鬆口某種意義上就代表了思想態度上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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