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雨幕之中,柴油發動機轟鳴,一輛農用三輪車行駛在不時出現坑窪積水的田間泥土路上。
房長安躲在傘下,屁股上坐著窄窄的木板凳,並不穩固,時不時地跟著車身一塊晃幾下。
他用手抓著車幫,冰涼的雨滴不斷地落在手背上,肩膀、腰背上的衣服和褲腳也都溼了。
一陣風裹挾著水汽從側方吹拂過來,帶來微寒的涼意,房長安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目遠眺村子的方向。
目光越過一塊塊的農田,及田中泡在水裡面的玉米、棉花,一條大河橫亙在道路遠方。
這本是村子後面的一條小溪,由於連日暴雨,雨水不斷上漲,今天早上送自己去鎮上上學,過河上那座石橋的時候,水都已經沒過半截橋墩了。
在自己的記憶中,這還是首次。
即便在自己後世三十年的記憶裡,也是唯一的一次。
二零零三年秋,連日暴雨,淮河流域洪災,自家這邊離淮河比較遠,只受降雨影響,算是好的,不過即便如此,明天河水仍會短暫地沒過石橋,河南岸的所有田地都會被淹。
不過房長安所思慮的並非天災,而是記憶中將要發生的一場人禍!
“我靠它娘哩,水漲這麼高了?”
開車的是小叔房祿勇,顯然也看到那邊河裡情況了,用此地江淮方言罵咧咧地說道。
三路車駛近了一些,坐在車廂裡面的老爸房祿軍、老媽從容,以及小嬸王玉秀,都轉身往河那邊看過去。
王玉秀驚歎道:“這麼大的水?唉!這老天爺……”
一家人都是從小長在內地平原,沒爬過山、沒見過水,一時間都覺得有點震撼和隱隱的本能恐懼。
三輪車忽然一晃,房長安坐的這側車輪陷入泥坑裡面,坐在開車的小叔房祿勇雙臂用力,熟練地抓緊了車把,猛踩油門。
“嘭嘭嘭——”
柴油發動機劇烈轟鳴著噴出一股股黑煙,房長安坐在車廂裡面都能感受到發動機奮力工作帶來的震動,但車輪陷在淤泥裡面,無從借力,發動機再如何轟鳴,車輪空轉,根本無濟於事。
“我下去推一下!”
老爸房祿軍扶著車幫從車上跳了下去,老媽從容試圖把傘遞給他,但房祿軍已經徑直走到了車廂後面,身上薄薄的藍色襯衫很快被雨水淋的溼透。
“一,二,三!”
房祿軍和房祿勇兄弟倆齊心發力,一個用力推車、一個用力踩油門,房祿勇抓著車把,還在用力扭著身體,想要透過控制前輪來使三輪車更容易爬出坑來,但發動機又轟鳴半晌,仍未能爬出這個泥坑。
老媽從容見狀舉起傘,也起身要下來,小嬸王玉秀伸著脖子瞅了瞅,然後也起身跳了下來。
從容雖然動的早,但不如王玉秀敏捷,王玉秀麻利從車幫跳下來,已經站在一側幫忙推車了,她還在伸著腳尖尋找著力點。
“一!二!三!”
房祿軍用力推著車,咬著牙,臉龐漲得通紅,車上晃了一晃,似乎要從坑裡面爬出來,下一刻又陷了回去。
房長安也舉著傘,看著泥水混在一塊的路面,想要找一個下腳的地方,房祿軍一眼看到,喊道:“長安你坐著!”
小嬸王玉秀也道:“你坐著就行了,你下來也幫不上忙,等下弄髒了。”
從容剛剛落地,也說道:“長安你別下來了。”
房長安沒接話,看準路邊田地旁比較高的一塊泥土,小心地蹦了上去,站在老媽身側,一塊幫著用力推車。
以他後世超過一米八的身高,不用跳就能從車上下來,但可惜這會兒才十二歲,接近一米六的身高在同齡人已算頗為顯眼,然而在這場推車的力氣活裡面,作為唯一的孩子,不論是身高還是力氣,他都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不過能減輕一點重量也是好的。
更何況對於房長安來講,跳下來推車的最大意義,壓根就不在於對推車能提供多少幫助。
而在於他從車上下來了!
這個世界上大概從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理解到他這幾天,尤其是今天的複雜心情,忐忑、恐懼、期待、興奮……種種情緒始終折磨著他。
從提早好些天開始,他就試著改變今天將要發生的事情,但凡能做的事情,他都試著努力去做。
出門前說今天雨水太大,學校會推遲開學,沒用!從爺爺、小叔到爸媽,沒有一個人同意因為雨水而今天不去鎮上學校報道。
回來時說今天雨水太大,村後面那條河不安全,不如換一條路走,孫樓那邊的橋更新更高,而且是公路,雖然修完剛幾年路就破了,怎麼也比馬家溝後面這條泥土路安全……
也沒用,沒有人聽。
作為一個剛剛小學畢業、馬上升初中,且從小孤僻寡言、沉默木訥的孩子,他成績再好,再被長輩重視,也只有被照顧的權利,並沒有建議、決策權。
二零零三年的華北農村,也沒有幾個家長會去徵詢、重視一個孩子的想法,甚至除非他表現的十分明顯,都不會有人關注他的心情。
對於今天來講,送他去學校報道就是所有長輩心裡最大的事情、最大的職責,別說下雨,下冰雹也得去!
“一!二……”
雨水打在臉上,水珠在順著臉頰往下滑落,房長安也跟著老爸喊,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力往前推。
不知道是由於人都下來了,負擔減輕,還是眾人合夥力量大,三輪車被推了起來。
房長安並不意外,因為他記得前世的時候自己坐在車廂裡面沒動,三輪車也被推了出來。
不過似乎要比這時候推的更久一些——或許是心理暗示帶來的錯覺也說不準,他並不能確定。
但不論怎樣,同樣的處境中,自己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老天讓自己重生一次,給了重新選擇的機會,已過而立的房長安,沒道理比十二歲的房長安做的更差吧?
三輪車被推出時,房長安因為用力太猛,小小的身體一個去趔趄,差點摔倒,雖然站穩了,衣服上卻沾了不少泥水。
他對此並不在意,用手指輕輕撣了撣,便抬起頭來,見老媽從容看著自己,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重新爬回車廂裡面坐著。
柴油發動機重新轟鳴起來,三輪車載著五人來到村莊後橋前,遠遠就見前所未有「浩大」規模的渾濁河水浩浩湯湯地往東奔湧,水面上那座橋面同樣佈滿坑窪的石樑橋靜靜矗立著。
這座橋直到二十年後仍安全矗立,但橋兩段的泥土路此時卻都已經被水淹沒,路面積水自田埂間不斷匯聚過來,再源源不斷地往河裡面流過去,看著頗為湍急的樣子。
雖然看不見路,但河南河北都有農田,這路是幾乎每天都走的,哪怕很少下地的房長安對道路情況也十分清楚。
房祿勇擔心三輪車又陷在泥水裡面,那就麻煩了,轉頭大聲喊道:“下來走吧,不然在那又要陷著。”
房祿軍自然也清楚這一點,轉頭對房長安道:“下去下去,把褲腿挽起來走過去。”
房長安應了一聲,跟著一塊跳下了車。
雨似乎小了很多,房祿勇掛上一檔,開著三輪車衝進積水,身體跟著車身左歪右斜,小心地抓緊了車把,按照熟悉的道路駛向大橋。
泥土路兩側的地頭處略高,左側仍有些地面露出來,因而四人都從左面下車,房祿軍跳下車,把褲腿略挽了挽,也不撐傘,邊留意著弟弟開車過水的狀況,邊自己當先從路邊朝橋頭走過去。
房長安穿著的是涼鞋,把褲腿挽起來就可以了,他挽褲腿的時候很認真,一手還撐著傘,很耽誤時間,直起身時,原本在他後面下車的老媽從容已先一步走到了他前面去。
四人從前往後,依次是房祿軍、王玉秀、從容和房長安。
房長安走在最後,看到這一幕終於鬆了一口氣,目光看向大橋石樑與路面的連線處,那裡路邊的泥土被水流衝擊出了一個不大的缺口,水正嘩嘩嘩地衝下去匯入河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於他而言有著怎樣的意義!
上一世,就是在前面的橋頭,十二歲的房長安走過去的時候,腳下踩滑,又被匯向河中的水流衝擊,一個趔趄,踩在了那個缺口旁的鬆軟泥土上,摔倒跌入水中。
對農民來講一分一釐的地都是命,地在河岸的人家,恨不得把莊稼都能種到河裡去,這下面本也是農田,但現在全都被水淹了,靠近河岸那邊的玉米秧連頭都看不到了。
房長安這小身板,又不會游泳,掉下去肯定會被水衝進河中央!
眼見兒子即將跌下去,走在他身後的從容立即撲上來去抓他。
從容是農村同輩人中幾乎僅有的獨生女,外爺姥姥又要強,從小就連桶水也沒讓她提過,婚後雖然也下地幹活,卻仍沒什麼力氣。
她撲上來倒是抓住了兒子,但沒能救下,反而也跟著跌入了水裡面。
走在前面的小嬸王玉秀反應很快,又拉住了從容,她從小幹慣了農活,倒是不缺力氣,但抓著兩個人的重量,也是力有不逮,腳下趔趄,踩塌了路面缺口邊緣的鬆軟泥土,三人一同被捲入了河水裡面。
看到三人落水,半輩子膽小懦弱的老爹房祿軍,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慌亂之下,竟在橋頭直接跳了下去,想要救人。
結果房長安三人從河邊跌入,幸運地抓住了地頭被淹的楊樹枝頭,最終獲救,而房祿勇雖然夏天也會跟著村裡面的一大群男人跳進河裡面洗澡,但那水不過到腰間而已,水性十分稀鬆平常。
如今連日暴雨,河水暴漲,水流又急,房祿軍跳下去壓根沒來得及遊,只撲騰著看到妻兒抓住了樹枝,就被大水沖走了。
第二天下午被找到時,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徵。
這件事情直接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房長安為此始終生活在不安、內疚之中,而老媽獨自拉扯著兄妹三人長大,期間的艱苦辛酸更不必說。
而現在,他有機會改變這一切!
接受了重生的現實之後,房長安就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情,對於可能沒辦法阻止今天送自己去鎮上讀書的事情也有一定的預料。
走在前面的老爸和小嬸都安然地通過了那個缺口,就說明只要避開危險的邊緣地帶,不踩滑,其他位置透過都是安全的。
如果不是自己沒站穩引起的一連串變故,即便重新從這裡走過去,這場災難也是可以避免的!
今天之前,房長安就已經為了眼前的這一刻在腦海裡面預演過無數次,反覆推理,確認能夠避免這場災難。
但即便如此,他仍希望在隊形方面能與前世有不同的變化,這會增加他改變命運的信心。
“長安,你走前面來。”
就在那個路邊缺口前,從容忽然站住了,轉身示意兒子走到前面去。
“沒事,媽媽你過去!”
房長安看著媽媽就站在那個缺口前,心都幾乎要跳出來,生怕蝴蝶效應引起什麼別的變故,努力保持著鎮靜,讓她趕緊過去。
從容站著沒動,催促他道:“趕緊過來。”
房長安怕推讓著出事,於是踩進靠近路中央的積水裡面,與那個缺口保持著半米開外的距離繞過去,免得老媽避讓自己太靠邊,同時說道:“媽媽你離那邊遠一點,那裡塌了!”
房祿軍和王玉秀都已經走過那個缺口,聽到了從容的話,都站在路邊轉頭看著房長安,等他走過去。
這邊水底下有稀泥,房長安穿著拖鞋,走起來不大容易,他怕自己再踩滑,走得更是十二分的小心。
王玉秀從小幹慣了農活,手腳麻利,看著這個侄子小心翼翼的模樣,十分好笑地對從容道:“你看看……連走個路都秀氣。”
房長安性格、長相都隨媽,生得白淨,性格也文靜,從小就時常被長輩們打趣,說投錯了胎,怎麼看都像女孩子。
當然按房長安自己的評價,這叫俊秀,適合走玉樹臨風、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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