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南中”,並非正式行政區劃,而只是一個地理名詞,大致囊括了後世的雲南全省,貴州省大部,以及廣西、緬甸、寮國的各一部分。這地方氣候溼熱、叢林茂密、交通不便、戶口稀少,而且還漢夷雜處,幾乎跟化外之地也沒有多大區別。
南中地併入中國,基本上還是西漢武帝時候的事情,東漢將之歸屬益州管轄。益州十二郡(包括屬國),南面的越嶲郡、越嶲屬國、犍為屬國、牂牁郡、益州郡、永昌郡,就都屬於廣義的“南中”範疇,其疆域幾乎佔了益州的一半兒,戶口卻還不到五分之一。
所謂“屬國”,有點兒類似於後世的“民族自治區”。益州三個屬國,其中蜀郡屬國安置羌人,其餘二屬國安置各種夷人,統稱“西南夷”。
南中地區的“西南夷”種類很多,人數就比例而言也超過其半,但真正在地方上掌握大權的,卻多為漢人豪強也就是武帝通西南以後才遷入的,仗著有文化、有心眼兒,又方便跟地方官員溝通,很快便勢力膨脹起來。比方說益州郡豪強雍闓,就自稱為漢初什方侯雍齒之後。
劉備曾經用秦宓之謀,遣關羽、徐庶率師以收南中,所到處倒也勢若破竹。問題關雲長此人向來吃軟不吃硬,雍闓等豪酋不敢與之相抗,紛紛表示臣服,進貢了不少糧秣物資,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蜀軍也就由得他們繼續統治地方啦頂多空降點兒官員去鎮守各郡郡治而已。所以關羽南中之戰,幾乎就如同巡視一般,所殺不肯服從的大小豪酋還不足十數,殺擄漢夷軍民數千人,南中的政治格局則基本上毫無改變。
其實倒也不能苛責關羽,在原本歷史上,換了諸葛亮南征,也大致是這麼幹的。只是當時背反的豪酋不在少數,所以殺人多一點兒,事後局面也更穩定一點兒罷了。諸葛亮為了從南中地區大規模蒐集物資,以支援他的北伐事業。把膽敢冒出頭來造反的雍闓、朱褒等漢豪全都砍了,但對於夷人孟獲等,則以羈縻為主。雖然換來一句“南人不復反也”,也只是空口白話而已,即便諸葛亮在世的時候。南中漢夷騷亂都從未停息過,等他死後,更是其勢洶洶,
然而夷人騷亂和漢人造反,也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夷人大多沒啥長遠眼光,只求能夠自主掌控本鄉本土,不受漢官欺壓而已,即便往外打,基本上也跑不多遠。漢豪則不同,有文化、有知識。也時常與外界勾通,不鬧事則罷,一鬧事必然釀成一郡甚至數郡的大動亂。
在原本歷史上,雍闓就曾經鬧出過相當大的亂子,殺死益州郡太守正昂,還把繼任的張裔直接綁起來押送東吳去了。其後他又跟朱褒、高定、孟獲等聯合,基本上除了王伉、呂凱固守的永昌郡外,大半個南中全都背反蜀漢在這種情況下,諸葛亮不南征也不成啊。
是勳當然是記得這一出的,他還記得。引誘雍闓作亂的正是交趾郡守士燮,而作亂的緣由,是劉備率師東征,結果在夷陵大敗。旋歿於白帝城中。雍闓一瞧,老頭子都死啦,再跟著劉家沒啥前途啊,既然自己的地盤兒跟東吳所屬荊州、交州都比較近,蜀軍又是被吳軍打敗的……那我不如便聽從士府君所言,降了吳吧!
於是孫權便遙署雍闓為永昌太守。
如今是勳照抄劇本兒。建議讓交州刺史步騭透過士燮去聯絡雍闓,許以高官顯爵和厚利,要他背反蜀漢。如今三分天下,魏已有二,西蜀則一分都不夠,即便益州郡再如何偏遠,雍闓也是瞭解這種局勢的,而且曹魏既得交、廣,循江而上,也很容易打到南中去,那麼以利誘之,以勢逼之,就不怕雍闓不從命啦。
是勳在朝堂上拍胸脯保證:“雍闓素懷野心,不服劉氏,又與士燮有舊,必可說而動也。”我有前世掌握的史書在手,洞徹其心如同反掌觀文啊即便歷史已被改變,不信那小山溝裡一介豪強,未涉天下大局,就能突然間長疵了,不再是原本雍闓的性格了。
果然,雍闓不但表示願意歸從曹魏,還暗中勾連了牂牁太守朱褒、同郡漢豪爨習、越嶲漢豪劉胄,以及越嶲夷王高定、狼岑等,一起上奏求封只要答應我們的條件,那麼魏軍在北方一動手,我們就立刻在南方起兵呼應,兩路夾擊,攻滅蜀漢。
當然啦,所謂“南北呼應,兩路夾擊”云云,沒人真對此抱有期望,你們真能在南中作亂,牽制一部分蜀漢的精力和兵力,消耗一部分劉備的物資供應,那就足夠了。
步騭建議,可以任命雍闓為永昌郡守,爨習為益州郡守,劉胄為越巂郡守,分南中地為夷州,以朱褒為夷州刺史,至於高定、狼岑等夷酋,亦各授予一郡的佐職。
朝議以為不可分南中為夷州沒有問題,但州刺史這般高官,必須由中央空降,不能落在地方豪強手中,朱褒還是繼續當他的牂牁郡守吧,不過可以加一侯號,以為褒美。諸酋並可蔭一子侄入朝為郎說白了是要他們遞交人質。
可是南中諸酋的條件並不僅僅這些而已,最重要的一條,是希望能得世職,也就是可以子子孫孫,把官職和土地一直繼承下去。本來秦漢是沒有世職一說的,但漢末天下大亂,各地刺史、郡守往往傳位子侄,就此形成慣例比方說劉焉死了,蜀中群僚“公推”其子劉璋繼任益州牧;袁紹死了,袁譚、袁尚爭當冀州牧;孫策是會稽太守,死後將其職傳給了兄弟孫權……
所以南中諸酋也想照此先例,我先求一個官兒,等死以後,還可以傳諸子孫。
群臣都認為此小事耳,反正那地方偏遠荒蠻,中原士人也不樂意跑去當官兒,他們想傳之子孫,就暫且答應了吧。要在先定其心,乃可用其為助。至於其子孫是否不肖,是否忠誠,那是將來的事情,到時候再說不遲。
然而獨有是勳站將出來。態度堅定地表示反對:“若予世職,何異乎割地使王?彼子孫傳承,雄踞郡縣,根基日厚,恐將來非朝廷之吏。而為藩臣,或如句麗為亂,不可不慮也。”
禮部尚書王朗辯解道:“太尉慮之過深矣。今日羈縻之,不過欲其挾擊劉備耳,非久計也。” 咱可以給他們世職,但世職也不是說永不可免的,等到攻取了益州,天下大定,那時候找什麼藉口抹掉他們不行啊。
是勳搖頭道:“景興但見其一,不見其二。諸侯可襲也。以酬功賞之子孫;吏職不可襲也,要在朝廷治理地方。實至固然名歸,而名至實或踵跡若使其久鎮一方,開此先例,四方蠻夷皆效仿之,實貽禍後世之舉!”
關鍵是這個先例不能開。漢末州郡官吏世襲,只有其實,而無其名,表面上還算遵從了選官的慣例,由上一任長官或其群屬推舉出下一任長官。再向朝廷報備就跟後來袁世凱稱帝前先修改約法,下任大總統由上任大總統提名一樣,雖然為的是父子相繼,但絕對不肯明說。
既然不肯明說。那就是不成制度,只是俗例,隨時都可以運用朝廷的權威來將之打破。可是一旦給了世職,允其世襲,那就是成其制度,將來必有效仿一樣於國家有大功。為啥他們就可以父子傳承,我就必須一任而遷?惡例一開,後面就剎不住車啦。
唐代開始實施羈縻州制度,允許偏遠地區的少數民族自治,其長官也由部族頭人世襲,到了元代發展成為土司制度,從而使得在漢代就被納入中國疆域的西南地區分裂傾向日益嚴重。那麼唐代為什麼要搞那一套呢?端由中原長年爭亂,西南地區本來就呈半獨立狀態,其後吐蕃崛起,為了使西南各部歸唐而不從蕃,乃被迫為之其結果就是出了一個南詔,後來又出大理,連續數百年獨立於中原政權之外,到了明朝沒辦法,只好繼續沿用土司制。
土司制度乃是中原王朝無奈而設,對於王朝的統一造成強力逆動,因此而產生的大規模反亂也層出不窮。而如今西南方向並沒有什麼強國可以威脅到中原王朝的統治當然要在攻滅劉備以後就提前幾百年搞這一套,那可必然是會貽禍子孫的呀!說不定因此而再過一千多年,雲貴地區就根本獨立於中國政權之外了就跟後世的越南一般。
中國自秦代開始大一統,實行中央集權,但老實說,即便以始皇的無上權威再加天才創意,也不可能徹底推翻傳承了近千年的封建諸侯制度。即以漢代為例,各郡長官就其在任所的權力而言,近乎諸侯,中央政權的垂直管理體系非常粗放。只是社會架構雖然進兩步、退一步,總體而言還是向完善的中央集權挺進的,逮至明清,終於達到頂峰。
所以是勳認為,大一統的集權是中國歷史發展趨勢,要是跟西歐一般仍然延續封建體系,乃無強漢,更無盛唐,對於這一趨勢,自己是必須要加以保護的。地方自治是因應通訊和交通的落後而不得不為之舉,而並不是說必須如此,現實必須承認,但不可成其為制度,一旦制度化便封閉了向前發展的途徑。
說白了,我可以預設你自治,但不能明令允許你自治。
因此他才站出來否決西南豪酋的世職請求,說:“彼欲世世富貴不墮,乃可賜以名爵,至於吏職,斷不容襲!”各地官吏三年一任當然可以連任而邊遠地區的郡縣長官往往多任不換,甚至一直當到死,等到身故後,朝廷出於安定考慮,也可能繼續任命其子侄繼任,但這是從權之舉,不是明定的制度,更不可能提前向他們做出承諾。
群臣多覺得是太尉有點多事兒,逐一站出來加以辯駁,問題他們誰都沒有是勳的口才便給,紛紛敗下陣來。曹操則覺得,事兒又不大,吵什麼吵啊?既然是勳如此堅持,就賣他一個面子也無不可嘛再說事關制度問題,確實是勳比較有經驗,有想法,其言或可聽也。
因此就問是勳:“然則皆封其侯乎?”那侯爵也太不值錢了吧?
是勳高舉笏版,稟奏道:“若陛下以為不可封侯,乃可命以新爵也。”(~^~)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