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很多年以後,阿飛仍然認定時公子當時肯定是被嚇瘋了,竟然還想開城出戰?這跟在洩露的油罐車旁邊點火抽菸有啥區別?
時公子本人對此的解釋是,看這狀況,縣城肯定是守不住的,唯今之計,只有趁著高句麗兵遠來疲憊,出城去衝他一陣,要是僥倖斬殺了敵方大將,那就有機會逼其退兵,要是斬不了,那自己就趁機衝過敵陣,逃之夭夭去也。若等高句麗人歇過一晚,第二天不必攻城,只要扛根木頭把門撞開就得,肯定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一個人敢於拿起武器來抵抗。
可是阿飛卻認為,要是換了自己是時公子,那就狂奔下城,聚攏了自家的壯丁,扒開東、西、南任意一道城門而逃,絕不會直截了當面對著敵人從北門衝出去。開玩笑,那可有幾千人哪,還想殺敵大將,你連突都突不出去。你以為自己是誰?關二爺啊?你手裡有青龍偃月刀嗎?你胯下有赤兔追風馬嗎?!
時公子“噔噔噔”下城去了,阿飛覺得自己應該跟著,又覺得還是不跟為好,但不管他心裡面究竟怎麼矛盾,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壓根兒就邁不動步子。他只好扶著城垛,小心翼翼地朝外觀瞧,時候不大,只聽“吱呀呀”一陣響,隨即時公子人似騰蛟馬如龍,如同閃電一般,就從城門洞裡直躥了出去。
這時候的時公子已經穿戴起了縣裡唯二的盔甲——另一套被縣尊霸佔著,說破大天也不肯交出來——胯下所騎是自家的一匹駑馬,左手執一根賣相最好的步兵用長戟,右手挺著他那柄長劍。有一剎那,阿飛就不自禁地想到了長坂坡前的常山趙子龍……
還真說不準,倘若時公子真有趙四爺那般英勇,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爾,這才幾千人,殺個把大將又有什麼難的?雖然阿飛很清楚地知道,無論關二、張三還是趙四,他們真正的能耐是領兵打仗,而不是單人獨騎地衝鋒,一個打一百個還則罷了,一個打成千上萬這種事兒,永遠只存在於演義裡,而不會出現在現實當中。
正這麼想著,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雖然城上早就燃起了燎火和火把,但以阿飛這種俗稱“雀矇眼”的夜盲症體質,距離城牆超過十米就什麼都瞧不清了。他就見著時公子策馬擰槍衝出城門,衝入了黑暗當中,然後耳聽遠處傳來一陣吶喊,眼前卻是一片漆黑,無論怎麼瞪大雙睛都啥都瞧不見。
他本來估計,時公子這一出城是肯定再回不來啦,要麼真的走運被他衝出敵陣,落荒而走,要麼就乾脆把腦袋送給了高句麗人。可是他沒有料到,黑暗中的高句麗兵才喊過一聲,還沒喊第二嗓子,就見一道身影直奔了城下,伸手便朝城上一揚:“快開門!”
阿飛瞪大眼睛一瞧,呦,這不是時公子嗎?只見這位時公子馬也沒了,盔也掉了,矛也折了,滿身是血,一瘸一拐地就跑到了城下。他知道守在城門內的是時家的幾名老家人,就算再怎麼嚇得半死,少主敗回,那是一定會開門接入的。可是正這麼想著,突然就見又一道黑影直躥過來,朝著時公子當頭就是一矛搠下。
這是一名高句麗騎兵,是不是大將,阿飛也分辯不清。只見此人高頭大馬,盔甲鮮明,手端騎矛,動作迅猛。時公子差點兒就躲避不及,只好一個就地十八滾,堪堪避過來招。
阿飛站在城上,似乎是本能地就把左手握的弓端起來了,架上右手一直捏著的羽箭,瞄一瞄那名高句麗騎兵,弓開如同滿月,箭走有似霹靂,“嘣”地一聲——那名騎兵應聲而退。
在見到高句麗兵馬以前,阿飛一直又驚又喜地摩娑著時公子分配給他的弓箭。這弓很軟,弦也有點兒松,但比起樹枝和皮繩綁的玩意兒,無疑就是神器了。至於那幾支箭,雖然簇頭上全都是鏽,但好歹箭桿是直的啊,好歹箭羽是膠上去的而不是硬插上去的啊,而且橫瞧豎瞧,那羽毛的本主兒都必得比鵪鶉大幾圈啊!
他當時就琢磨著,要是這城僥倖不破,自己僥倖不死,得怎麼辦才能把這套弓箭給順回家去?
所以雖然渾身打哆嗦,雖然差點兒就算倚著城垛都站不大住,他手裡依然牢牢地握著這副弓箭。這時候也不知道怎麼一來,是福至心靈還是本能反應,要麼就是有病沒吃藥,直接就拉弓開箭,朝城下的高句麗騎士射了出去。內心深處,他大概覺得時公子不能死,這人再莽撞,再沒用,好歹城頭上能站得住,還能跑能跳的,也就剩下這一個了……退一萬步說,跟著時公子逃跑,起碼比跟著縣長逃跑要來得靠譜個一分半分的吧……
可是這時候天已經基本黑了,即便城頭火把亮如白晝,在夜盲症的阿飛瞧出去,那怒大的高句麗騎士一人一馬,也都迷迷糊糊的就跟不戴眼鏡看3D電影,而且影院還惜電把亮度調到最低的狀態,所以箭如流星,直直地就插在了地上,距離高句麗戰馬前蹄三尺多遠,距離倒地的時公子倒不足半尺。
高句麗騎士本能地把馬一帶,估計他心裡也正納悶哪,城上這位究竟想要射誰?
阿飛一箭不中,開弓如彈琴,轉瞬間就把剩下的六支箭一股腦全射了出去。這是他打獵的習慣,因為要想用那副不算弓箭的弓箭一箭中的,可能性比中國男足出線還低,一般情況下都得用最快速度連射好多箭,才會偶有一箭射中,或者是目標動物嚇得亂蹦自己湊上了某支箭去。
六箭連發,著實嚇了那高句麗騎兵一跳,不禁勒馬“噔噔噔”連退三步,退一步避兩箭,三步退過,六箭落空。不過就趁著這麼一愣神兒的功夫,城門已經拉開了一道小縫兒,時公子迅如游魚,從縫裡直躥回了城內。隨即城門閉合,那高句麗騎兵全神戒備地破口大罵——他白戒備了,足足罵了盞茶時分,城上再沒有一箭一矢射下。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高句麗人終究還是沒有趁夜攻城。而時公子逃得殘生,上城以後,望見仍然只有阿飛一個人挺腰站著,而且左手弓仍在,右手箭已空,立刻就心下了然。他許諾說:“若能逃得性命,必有厚報!”
時公子雖然滿身是血,其實受的傷倒並不算重,也就屁股上紮了一箭,左肩胛骨上捱了淺淺的一刀。據他自己說,衝入敵陣,斬殺了數十人,終於寡不敵眾,負傷而回,可是阿飛壓根兒就不帶信的——從時公子離開城下的光亮,到他再回到光亮中,有兩分鐘沒有?刨掉來回跑路的時間,就算高句麗人排著隊等他來殺,夠砍幾十刀或者捅幾十槍的時間嗎?
當然啦,完全沒必要去揭穿時公子的謊言,阿飛還期待著跟時公子一起出城跑路呢。
果然,時公子回到城上,喘息略定,早有家人過來幫忙拔除箭矢,包紮好傷口。隨即他朝城下望望,只見那名高句麗人罵得累了,早便駁馬回去,外面星星點點,應該是敵人正在立寨,估計不會趁夜發起進攻。
於是時公子返回城下,招呼家人,就待往南門而去——馬早就丟了,只好一瘸一拐的步行。阿飛扯起腿痠腳軟的隔壁老王,也匆匆下城,跟在時公子左右。時公子瞟了他一眼,微笑道:“果然聰明。”
一行人匆匆向南門行去,不時有壯漢加入隊伍,阿飛認得,原來是受命防守東、西兩門的那些時家壯丁。有人低聲向少主稟報說:“東、西兩門均未發現敵蹤,看起來,夷寇並無圍城的打算。”
時公子點點頭:“如此正好。”眼看就要趕到南門下,突然塵煙起處,一名土兵從後面疾奔過來,嘴裡還喊著:“時公子休走!”時公子聞言大怒,“當”的一聲又把長劍給拔出來了,看起來這兵若敢阻攔他出南門而逃,他能當場砍下對方的狗頭來。
眼見那土兵氣喘吁吁地奔到面前,一邊捂著肚子頻頻彎腰,一邊結結巴巴地稟報道:“夷寇,夷寇退了……”
“豈有此理!”時公子壓根兒不信,心說這想賺自己繼續守城的把戲也太低劣了吧,“就算不欲攻城,豈有夜晚退卻之理?!”
“真、真的退了,”土兵解釋說,“都打著火把而行,城、城上瞧得一清二楚……”
後來才知道,原來就在高句麗人侵入樂浪郡的同時,西面的遼東、玄菟二郡正好發兵前去攻打,因而敵軍才會匆匆地連夜撤回。人生際遇就是這般無稽,往往當你覺得死定了的時候,會有絢爛曙光乍現,而當你覺得前面一馬坦途的時候,倒可能走三步就跌進茅坑兒裡去……
時公子終究還是個要臉的人——換了阿飛,我管你高句麗人退不退兵,反正這縣城老子一分鐘都不想再呆下去了——因而暫且停步,並且派心腹出城去探查。眾人就滿腹忐忑地在街邊坐了一夜,將近天明的時候才得到回報,說夷寇確實已經退去,四外二十里內再無一人一馬。
阿飛同樣不相信這些稟報——你們才幾個人啊,能夠摸黑一晚上探清楚一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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