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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自恃其智

作者:赤軍
是勳有兩個家,一在洛陽城內,與妻曹氏、妾甘氏,及兩個女兒所共居也,二在城外,構建莊院,與側室管氏、兒子是復共居。緣由在於曹、管二女不和,是勳此前國事倥傯,沒精神頭操心內事,乾脆把兩人分開,其後便逐漸成了定例。分開時間長了,二女倒也往來致書,甚至偶爾走動,表面上尚算和睦,只是誰都不提“分久必合”之事,是勳也只好繼續兩頭跑。

總體而言,他在城內宅邸呆的日子比較多,出至城外莊院,也就佔了五分之二的時間而已。所以就理論上來說,與兩個女兒相處比與兒子是復相處要親密得多再說是勳本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不似這年月絕大多數士大夫,視子如璋,而視女若瓦。

但這絕不代表他在主觀上就疏遠自己的兒子,對於是復的教育問題還是頗為上心的。是勳滿腦子的未來知識和理念,充滿了傾訴欲,非常希望能夠將自身的真實來歷向某人合盤托出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人必目之為瘋癲也。即便在《物理初言》當中,他也咬緊牙關忍住,沒有花篇幅描述兩千年後的世界形貌這年月即便再開明的讀書人,恐怕也不會有人能夠理解其中之萬一啊。

只等有了兒子以後,他才突然想到,我可以把這些全都說給兒子聽啊……不,是必須要說給兒子聽!只是灌輸的時機還需斟酌,真要把兒子教育成為具備未來理念的古代人,那在社會上還可能混得開嗎?終究不可能帶兒子到未來世界去瞧上一瞧,親身體會啊,那麼“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知其然而不盡了其所以然,恐怕自己都會把自己給逼瘋嘍。

周不疑近來越發神神叨叨,憤世嫉俗,便為明證這還多虧自己和關靖、諸葛亮反覆開導他。否則即便曹操不下狠手,千夫所指,那小年輕也必然無疾而終。

世人都說,是太尉的群弟子。各得其一所長也,諸葛孔明得其“仁”,郭伯濟得其“信”,司馬仲達得其“睦”,秦元明(秦朗)得其“言”。張敬仲(張緝)得其“恭”……獨周元直得其少年時之狂態,且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所以是勳打算等兒子人生觀、世界觀基本成型以後,再逐步向他透露事情的真相。問題是,又將要如何塑造兒子的人生觀、世界觀呢?對於張緝、秦朗、夏侯威等少年弟子,是勳聘請了名儒盧毓盧子家前來教授經學,自己只偶爾指點一下罷了,可是對自己親兒子是復,那真不放心扔給別人,尤其是這年月的儒士來教。萬一灌輸了一腦袋的泥古不化,恐怕自己就再難扳正過來啦。

故而他親自上陣。六歲即為是復開蒙。但問題自己的精力終究有限,而且還三天兩頭地出遠門,折衝於諸侯之間,再加上終究是自家兒子,又有管巳攔著,那真是打也打不得,罵又罵不出記性來……

經過是勳長年的努力,他如今終於可以拍著胸脯說,兒子是復無論在這時代還是自己穿越前的時代,人生觀都算勉強正派。至於世界觀……不提也罷。可是雖然是復瞧上去就是很正常的官宦子弟,沒什麼劣習,也沒什麼惡行,論及學問。卻實在是提不起來啊。

在經學方面,是復也就能夠背誦《論語》而已,其餘各經,竟然未能通讀,遑論明瞭其意旨了;在方面,是復落筆勉強文通字順。靈性、華彩是一毫也無。若是去應科舉,以是勳的身份,其子弟中正品評必給第一等的上中,有不少的加分兒,但就算再加一倍,估計也還是名落孫山……

是勳只好安慰自己:“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是復走不通科舉之路,但可以蒙蔭為郎啊,只要自己老了老了,在政治上不驟然跌一個大跟頭,是複本人也不捅什麼大簍子,累積資歷,二千石終究還是有得做的。等自己一閉眼撒手,就算新的爵制始終不定,起碼還有個侯位傳襲給他,乃可一生衣食無憂也。

然而問題是,是復並不是真的“愚且魯”,他只是不喜歡文事而已,大概受其母的影響,弓馬之道倒頗為嫻熟,年紀輕輕就甩開他爹好幾條大街去。管巳有時候也得意洋洋地吹噓:“吾兒不學其父做宰,乃可為將軍也。”是勳說你就真放心讓兒子上戰場,不怕有個萬一嗎?管巳聞言啞然,好一會兒才想出辯駁的理由來:“彼父可致太平,兒乃為太平將軍。”

是勳心說太平將軍有什麼好當的啊……

是復既然在文事方面毫無所長,是勳滿肚子的“學問”,也就不合適傳授給他,說明真相的時間只得一拖再拖。後來他也想明白了,兒子雖然加冠,也才十八歲而已,少年人心性不定,總得等他真正成熟以後,才能透露真相啊。而且自己也才四十歲實際年齡其實更小雖然這年月人們的平均壽命很短,但作為養尊處優的公卿,努把力就不可能活不過五十歲去,我著的什麼急啊。

因此上,他對是復真不能說是“諸事無隱”,所以那麼說,只是為了讓兒子對自己“諸事無隱”罷了。

故而這回是復說了,我不瞞你,跟你實話實說,對於太子那是真不看好,而且“阿爹寄望天子,兒等則必寄望儲君也,若不得人,宦門之危,恐反甚之於平民也。”

是勳點點頭,說你有這份憂患心思,倒也挺好,然而……壓低了聲音問:“汝以為諸王中,誰可為嗣?”

是復咧嘴一笑,回答說:“諸王以阿爹故,皆願與兒交遊,其任城王、歷陽王往來最密……”歷陽王即曹衝曹子盈“然兒以為,能安泰國家者,唯任城王耳。”

是勳微微一皺眉頭,心說諸王中我最不看好的就是曹彰,你倒覺得他最合適繼承帝位……是因為你們在武道上有共同語言嗎?“歷陽王何如人也?”

是復說曹衝那小子聰明過了頭,做事顯得非常矯情:“隻言片語,皆似有深意者,欲探兒之所欲也。與彼交往,甚感疲累。”

是勳聞言,不禁莞爾這世上有兩種聰明孩子,一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靈性會逐漸消散,另一種則自恃其智,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孔融就是後一類的典型,他當年若是愚笨一些。不整天拐彎抹角地譏諷曹操,哪怕是當面頂撞,曹操都未必真會殺他說不定用來作為自己海量寬宏的參照物呢。

曾以“稱象”之事而名滿天下的曹衝,也是如此,聰明過頭,鋒芒畢露。好比說在拉攏是家人方面,正如是復所言,幾乎每句話都象在試探對方的心思、傾向,時間長了,反倒引人反感。在這方面。他做得就不如三哥曹彰啦,你看曹彰見天兒找是復講武、狩獵,只拉近感情,卻基本上不提儲位之爭。

當然啦,若論籠絡人心,曹衝、曹彰乃都不如另外兩名競爭對手。如今曹子桓、曹子建身周都聚集了不少人才,也有相當數量的重臣擺明了傾向於他們,只是在是勳心中的草稿上,已經基本上把這兩個人的名字給劃去了。因為曹丕主要拉攏的是世家大族,以陳長文為首。這跟是勳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是勳倒是還沒跟世家扯破臉皮,但他心中始終把大族當作自己施政的頑敵,片刻不敢大意。

至於曹植,因其文采斐然。氣度雍容,頗得年輕官僚的仰慕。但這些年輕官僚僅是勳所知,並不包括是復、夏侯威等人,說白了,圍在曹植身邊的多為文士,他在軍隊裡和武人中的影響力相當有限。是勳認為。國家終究還並沒有統一,這時候考慮一個純文藝範兒的帝位繼承人,不老靠譜的……

然而與是復不同,他並不怎麼看好曹彰,又因曹衝過於聰明而頗加防範。這幾年他雖然儘量置身事外,卻始終在考慮曹操繼承人的問題,目前的結論,貌似最合適還是長子曹昂。

一則曹子修見為太子,為儲是名正言順,保證他的地位不變,可以最大程度地維持安定局面;二則這孩子無論在文士當中,還是在武將當中,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兩條腿都站得比較穩;三是雖然有些迂腐,但終究宅心仁厚,可為守成之主,對於臣子顯得比較安全。

是勳一心想建立半虛君式的官僚體制,則曹昂這種德一流、才二流,權力慾三流的君主,是再合適不過啦。

然而可惜得很,曹昂本人卻並不怎麼爭氣,最近又鬧出來那樣的事情……

最終是勳不禁長嘆一聲,關照是復:“是非汝所能妄言也。譬如泥淖,涉必陷足,慎之,慎之。”今晚你跟我說過的話,千萬千萬別再對第三人透露。

是復趕緊拱手受教,說爹你且放寬心,你兒子是傻,可還並沒有傻到那個程度呀。然而“阿爹之屬意,亦須定矣。”你也別一直猶豫不決啊,你究竟看好哪位皇子,也得趕緊拿定主意才成。

是勳擺擺手,說不談了,咱們出去吃晚飯吧。

當晚家人聚餐之時,管巳又提出來了,說復兒既已冠禮,你最好趕緊琢磨一下他的婚事。是復倒貌似並沒有馬上結婚的想法,反倒阻攔母親:“且待阿姊婚後,再言兒事不遲。”管巳一瞪眼睛,說是雪出嫁就已經夠晚的啦,也不知道你爹心裡怎麼想的……她並非我所生育,我也不好插嘴,但這跟你的婚事毫無關聯,沒必要等她先嫁。

是勳只好說:“吾念之也。”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啊,怎麼可能耽擱兒子的終身大事呢?但正因為保愛兒子,所以在這件事上才必須慎之又慎你別多話了,我會盡快拿出一個結果來的。

用餐完畢之後,是復藉口自己白天狩獵勞累,想要趕緊洗洗睡了,於是辭別父母,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進門之後,先命僕役點起燭來,他伏在案頭,開始寫信。信是寫給刺奸掾丁儀的,開篇就說:“正禮足下,前書收悉,然復以為,捕風捉影之事,正不宜驟稟於大人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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