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說的目的往往不是“說服”,而是“說敗”。所謂“說服”,就是要擺事實,講道理,用縝密的邏輯使對方心悅誠服,從而樂意接受你的主張,老實說,那基本上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所謂“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道理人人會講,各有巧妙不同,但關乎理念,就不是靠道理所能夠徹底扭轉的啦。除非對方跟你的理念本就相當接近,所以得出結論不同,只是他自己想左了而已。
絕大多數情況下,遊說的目的都僅僅是“說敗”罷了,就是要逼得對方啞口無言,即便仍然不認同你的結論,也不得不被迫承認自家原本的結論也不怎麼正確,起碼原本的論據站不住腳。後世網路上的辯論,亦多為“說敗”,直到一方拿不出足夠的反論出來,只好停止跟帖為止至於完全自說自話,甚至關閉評論就奏凱而還了,那種無恥之輩不提也罷。所以是勳對這種“戰鬥”還是頗有心得的。
他知道自己別想真正“說服”劉協。劉協雖然不聰明,也並非燕王噲那種腦袋進水的廢人,他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地把帝位讓出來嘛。就算騙子從人兜裡掏錢,也得先許諾下更大的利潤才行啊,誘使天子禪位,你又能有什麼美好前景來勾引他了?不做人間帝王,乃能做天上帝王?這得多中二才能相信啊!
所以是勳的主要目的就是“說敗”劉協,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恐嚇劉協。他知道自己不能夠循著郗慮的老路走,跟天子講什麼禪讓為至德劉協只想當皇帝。又不想當聖人,你拿聖人這根胡蘿蔔吊在他眼眉跟前,能起什麼作用?故此他必須反著說,先提禪讓事實所無……
劉協以往接見郗慮的情況,郗鴻豫也跟是勳報備過啦。但凡一提起禪讓之事,劉協要麼顧左右而言他,故意把話題岔開去,要麼“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直接捂耳朵。今日是勳“禪讓”二字才一出口,劉協就想閃。曹後還幫著出來擋駕,由此即可見之一斑。
因此上,不妨“欲取先予”,要勸劉協禪讓,反倒先說禪讓之不可信。劉協自然就感興趣了,肯傾聽了,然後一步一步就進了套子。終於是勳圖窮匕見,說世間哪有什麼禪讓啊,只有改朝換代的“革命”啊,其實堯、舜也很可能跟夏桀、商紂一般,都不得好死陛下您想得著好死嗎?難度係數可挺大哪。
劉協原本就在為此事而擔憂,也巧了。是勳恰在此際跑過來恐嚇,傀儡皇帝當場就萎了,撲上來揪著是勳的衣袖就喊救命啊。是勳倒不禁嚇了一小跳你這反應過頭了吧。
他倒不清楚曹後曾經勸說劉協向是勳求助的。所以皇帝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裝裝可憐希望是宏輔終究是文化人,能夠有那麼一點點兒惻隱之心吧。
曹後見到皇帝這般德性,一邊在心中暗罵“果無人君之體”,一邊也不得不伏地幫腔:“還求姑婿救我夫婦性命。”她琢磨著,要不要把兩位小皇子也叫出來跪拜祖姑婿,把悲情戲文演到極致呢?
是勳奮力甩脫劉協揪著自己袖子的手。趕緊膝行向後,並且側向一方表示不敢接受皇帝、皇后的跪拜哪然後沉聲道:“何以逃死。郗公已道明矣,陛下豈不知耶?”
你要是繼續硬挺著。不肯主動禪位,那就只有“革命”啦,必然落得夏桀、商紂、秦嬰、王莽一般的下場。雖說“禪讓”只是部分儒士虛構出來的花樣,但它擱今天還真的有用啊,或許可以保全你的性命因為在傳說當中,堯禪舜、舜禪禹,可是退位之後亦得壽終的。
難道這會兒你還不開悟,打算讓我幫忙宣揚,說禪讓其實並不存在,所以曹氏欲以代魏,就只有革命一條道路可走嗎?
對於劉協來說,皇位和性命擺在天平之上,自然後者分量更重,但問題誰都希望魚與熊掌兼得。如今我就是把著不肯退位,難道曹操你還真能弒君不成嗎?而且如今皇后也是你閨女,我倆兒子是你外孫,難道你下得去手用他們的性命來要挾我?某些時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對曹操的德行抱有太大幻想,說不定他就真有那麼狠……可是若非事到臨頭,誰都會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是嗎?
可是如今是勳說了,就算曹操再寬宏大量,他手下那班希望從龍的文武可未必會有所顧忌啊殺義帝的英布是亂世粗蠻,可是諸曹夏侯又有幾個不是?
好在是勳不是,聽他的意思,只是想讓自己禪位,或許願意保全自己的性命,那麼自己再多哭兩聲,是不是能夠進一步軟化對方的心靈,以便從中獲取更大利益呢?
所以劉協不接是勳的話頭,只是抹一把眼淚,慘聲道:“祖宗基業,實不忍棄也……”
是勳及時喝斷他的妄念:“陛下,自虞而夏,自夏而殷,乃至周、秦,古來豈有不亡之國,不滅之朝乎?臣料高皇帝在天之靈,必不苛責於陛下也。”
“朕自繼位以來,自認並無失德……”
“有德者可治天下,而不能安天下,天下既亂,德之何用?陛下自踐極以來,殺董乃王允、呂布之謀,李、郭肆虐而不能制,逃雒陽有張揚、王邑援護,遷許都有魏王輔佐。今中原初定,皆魏王之功也,陛下有德無功,又安得久居帝位?”
說到這兒,是勳面色凜然,話語鏗鏘:“固然,亂天下者,桓、靈也,非陛下也,然正所謂‘父債子償’,陛下不能挽父祖之頹,則必因父祖而罹難矣。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乃知祖宗之德,無以庇來孫也,父祖之過,足以禍兒孫也此理甚明,陛下三思。”
劉協抬起頭來,紅著兩隻眼睛緊盯著是勳的表情:“果然,漢不可賡續耶?”
是勳一撇嘴:“漢祚難繼,閭巷皆知,魏之將興,婦孺俱明。臣今來說,非為劉氏也,乃為陛下也。禪或得生,革命必死,陛下其慎。”想一想,乾脆我再給你來句狠的吧:“若魏王不得已而行王莽之事,則陛下先崩,以沖齡之皇子為太子,如孺子嬰故事……”
曹操要想篡位,前史擺著一個很簡單的例子,那就是王莽。曹操完全可以跟王莽似的,等你死了以後,就立你還沒成年的兒子當皇太子就跟王莽立孺子嬰做皇太子一般然後曹操就能改元為假皇帝,臨朝聽政,然後花兩三年時間,假皇帝做著做著就變真皇帝啦。
啥,你說你如今正當盛年,而且無病無災,且不會死哪?哈,天下都在魏王掌控之中,你的性命麼……嘿嘿嘿嘿
有時候某些話不必真說出口,只要點到而止,對方能夠領悟,那比說出口殺傷力還大哪,劉協當場就驚了我靠王莽這鉅奸大惡,他給後世留下了多麼可怕的篡位手段哪!王莽是運氣好,平帝死得夠早,曹操運氣不好,我如今還活蹦亂跳的,所以曹操完全可以主動下手,取我的性命!
質帝是怎麼死的?梁冀的權勢還沒有如今的曹操大呢,就能往皇帝吃食裡投毒,而況曹操乎……要不是後來“五侯”輔佐桓帝誅滅梁冀,他殺皇帝也就殺了,也並沒有“千人所指,無病而死”啊。曹操要殺我,那還不是一句話甚至一個暗示的事兒?完全沒有心理負擔哪!
也該著是勳對皇權並不尊重,最近又不再那麼顧忌自己的名聲了,才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也才真把劉協給嚇著了。就郗慮等輩,哪怕同樣疾言厲色地恐嚇天子,有些話也是不敢說出口的呀,於是劉協就始終當是馬耳春風。
因為是勳想著,真要是代漢成功,漢朝皇帝的起居注還不是由得魏朝人篡改嗎?就算不慎流傳於外,野史孤證,能有多少人相信?再說了,幾名太監出去煽乎幾句,後世別有用心者造作筆記,那民間還不都當趙匡胤“燭影斧聲”是真事兒,雍正也真的改詔篡位了嗎?曹操不是徹底變白臉,潘美成為大奸臣了嗎?後世名聲,你真的顧得過來嗎?
聽拉拉蛄叫,你還不種莊稼了?更何況這拉拉蛄還沒開始叫呢嘛。
所以他一番厲色恐嚇,終於徹底突破了劉協的心防。當下劉協不再抱什麼幻想了,急忙膝行一步,再次揪住了是勳的衣袖:“若朕禪讓,是卿果能救朕之性命否?”
是勳假模假式地輕嘆一聲:“昔荀令君欲救漢,是臣與之言,道漢終不可救也,若怒魏王,恐罹不測之禍,盍留有用之身,以救陛下性命耶?令君因此辭位,惜乎為陛下所誤,喋血殿前……”
劉協忍不住就又是一個哆嗦。
是勳覺得這恐嚇也足夠了,才逐漸把聲音放輕柔起來:“然令君不惜性命,為臣在也,臣亦諾之,必全劉氏。陛下勿忤魏王,雖禪而不失富貴,臣當竭力以救陛下夫婦、父子之命。”
說到這兒,伸手指天:“皇天是鑑,若違此誓,雷殛我!”
當然啦,他其實是不信那賊老天的,更不信天雷能夠準確地打中要打的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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