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餘曹軍將百萬青州黃巾團團圍困在遂鄉、蛇丘一帶,就好比一小群狼圍住了上萬的綿羊,當然不可能嚴絲合縫,風雨不透。曹軍只是控制住了幾條主要通道而已,大隊黃巾一突出來便會遭到攻擊,但是兩三個人翻山鑽林而逃,終究是堵不勝堵的。
管巳和白老五,就這麼著僥倖透出了重圍之外。
據白老五所說,黃巾軍中已然斷糧,又當冬季,野無所掠,大家夥兒只能嚼草根、啃樹皮來苟延殘生,陸陸續續餓死了將近千人。在寫信勸曹操退兵未果後,他們就打算投降來著,但是曹操開出條件來,一定要先殺死管亥等十多名首領,獻出人頭來,他才能保證餘眾的活路。
管亥當場就要自刎,卻被管巳和親信們抱住了。管亥只好再派人去曹營交涉,同時要白老五保護著管巳,先鑽密林潛出重圍去。管亥對閨女說:“你先去探一下道路,若是於路安全,我便也逃將出去,那時候曹操也就只好無條件地受降了。”
白老五描述這一段的時候,故意轉過頭來望著是勳,連使眼色。是勳明白他的意思,管亥已萌死志,斷不肯孤身逃出,只是先把閨女誑出圍困而已,因為他很清楚,曹操是很難在得不到他的首級的前提下,輕易放過那些黃巾餘黨的。
是勳就問了:“我教汝等潛入泰山,依山立寨,耕作為生,為何不肯聽從,又去攻打兗州呢?”管巳躺在席上,有氣無力地噘嘴說道:“你出的好主意,那山中也無耕地,如何耕作?百萬鄉人,不耕作如何得活?”
是勳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真是太高瞧了這個時代的農業技術了啊,這票黃巾就算都是積年的老農民,又有幾個人有在山間開墾瘠地的經驗和技術呢?那時候出餿主意讓他們上山去打游擊,真是太有“何不食肉糜”的腐朽貴族FEEL了……原本以為就光窮溝那兒的耕作技術落後呢,要不是前陣子跟著陳登在郯城附近勸農助耕,恐怕自己這會兒還醒悟不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垂下頭去,以手加額:“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別看管巳才剛甦醒,全身都是軟的,可嘴皮子照樣不饒人,“如今我爹就要死了……嗚嗚嗚,也全都是你害的!”
“這個……”是勳想說這真不關我的事兒,可是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嚥了下去。白老五望著他,低聲說:“巳兒說你最是聰明,或能救得大帥的性命,我們才冒險出手救你……”管巳一噘嘴:“誰說他聰明啦?我是說都是他害的,他得負責救我爹性命!”
“大帥於我有饒命之恩……”是勳接茬就想說,“可是我在都昌城下等於已經還報了”,但終於一梗脖子,把這後半截話連同唾沫一起嚥了。他關照管巳:“你且好好歇息著,救管大帥之事,且容我再細思……”說著話一撩帳簾,鑽出了帳篷。
帳內本有燭火,帳外卻已是漆黑一片,仰起頭來,只見無數星辰正在冬日的晴空中熠熠閃爍,彷彿便是那已深陷死所的百萬黃巾生口。是勳叫一個兵打水過來,把臉上的血跡擦淨了,一邊擦一邊冥思苦想:“曹操果然想要管亥的首級,換了我也是不能放過他的……怎麼才能讓曹操改變主意呢?這可是個不小的難題啊……”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能讓曹操改變主意?你是打算跑曹營去一撅屁股,施放王八之氣嗎?!”
眼前又浮現出了管巳的面容,如此清瘦、蠟黃,目光中早就沒有了往日的神采,虛弱得連話語聲都顯得那麼輕微——除了那張利嘴不變外,幾乎完全就換了一個人……而且,將近一年過去了,貌似她的身量就根本沒有長高嘛。
想到這裡,是勳不禁覺得內心隱隱的作痛。
倘若自己沒有遇見管巳還則罷了,真是見面爭如不見。倘若此後再不重逢,或許心中這個小羅莉的影子,將會逐漸淡去吧;倘若等到管亥死後,自己再見管巳,也就不必要為了遊說曹操而頭疼吧——終究“都是他害的,他得負責救我爹性命”云云,只是小羅莉嘴頭不饒人的氣話而已,她不會真把管亥的死栽到自己頭上來。然而,既然已經見到了管巳,既然她提出了要求,倘若自己不能完成,那今後真是再也無顏面對了。
要不然,還是想辦法潛入重圍,去遊說管亥逃跑好了,終究自己勸說管亥是有過成功先例的,並且不管怎麼算,這大老粗都比曹操那亂世梟雄要容易說服一萬倍。可是,自己真的能夠潛得進重圍去嗎?管巳出得來,不代表自己就能進得去,要是萬一撞見曹兵,那肯定就是個“死”字,與其被個無名小卒分了屍,還不如硬著頭皮去犯一犯曹操的虎威哪……
再說了,管亥是個直腸子的糙漢,可也是個有著自己信念和堅持的硬漢,自己前次能夠說服他,是以保全黃巾的老弱婦孺為藉口,如今倒要他拋棄那些老弱婦孺,這話又怎麼說得出口啊?他又怎麼會聽呢?
難辦啊,真是難辦啊……自己現在有什麼籌碼可以跟曹操討價還價呢?徐州?不行,終究徐州又沒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本身徐、兗合縱就是個辯題了,不可能拿這辯題再作另一個辯題的論據。那麼,自己還能拿得出手什麼?他一邊苦苦地想著,一邊不自覺地就把目光投向了曹家那華麗的大帳——難道說……
是勳幾乎是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他黑著兩個眼圈兒,先鑽進自己的帳篷,關照白老五:“我這就去見曹操,請他留下大帥的性命,你在這裡好好地照顧著管巳,等我回來。”白老五點點頭,口稱放心。
是勳轉身便要出帳,卻聽管巳低聲道:“你、你也要當心……”話語聲若有哽咽。是勳不禁輕輕地瞟了她一眼,隨即便迎上了那充滿憂懼的目光……
他逃跑也似出了帳篷,轉向曹家大帳,去求見曹德。
是勳跟曹德編瞎話,說:“前面去不得了,我那兩個朋友傳來的訊息,兗州兵還在與黃巾廝殺,萬一撞見黃巾,尊父子性命難保。你們且在此間駐紮,好好約束部眾,也須安撫士卒,待我先去尋見曹兗州,要他派兵來護送。”他請曹德寫一封信給曹操,信上正不必多說什麼廢話,光說是勳此人值得信託即可。
第三個,他找上了張闓,備悉關照一番,要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曹家父子祖孫的性命,等自己回來或者等曹兵來接。張闓應命,完了低聲詢問:“是先生昨晚接來的那兩個朋友,難不成是……黃巾……”
是勳聞言嚇了一跳,轉念再一想,白老五是光著頭的,管巳可還頭裹黃巾呢,這也根本瞞不了人。於是隨口敷衍:“一老一小,都是黃巾挾裹的老弱,才剛逃將出來。這兩人昔日於我有恩,你也要好生看顧著。”張闓拱手應聲道:“喏。”
是勳知道情況緊急,時間也不等人——自己多耽擱一刻,管亥就往鬼門關上多走一步,別最後僥倖說服了曹操饒過管亥,那傢伙卻先一分鐘餓死了——因此連朝食也不肯用,更不乘車,光帶著那兩名郯城兵,並馬往蛇丘方向疾奔而去。
轉瞬間跑出了十多里地,前面已經能夠隱約望見蛇丘縣的城牆了,果然迎面便撞見了一支曹軍巡邏小隊。是勳表明身份——但是沒提是陶謙的使者——於是士卒們便押了他來見上官。
他們這位長官擔任騎都尉之職,就正駐紮在蛇丘縣內,估計職責一是保障側翼的安全,二是監視華、費之間的臧霸兵馬。是勳見面行禮,說有要事必須立刻稟見曹操。對方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閣下便是都昌城下退去黃巾的是宏輔麼?”
是勳心說沒想到自己的名聲還傳得挺遠哪。他卻不知道對於黃巾包圍孔融、太史慈平原救兵一事,兗州方面——啊不,當時曹操還只能算是東郡方面——是格外關注的,也不知道撒出了多少探子潛伏在都昌附近。所以別的勢力可能並不清楚都昌解圍之事,曹軍主要將領可全都門兒清。
此刻聽對方提起這段往事,是勳也不禁有些暗暗的得意,拱手回覆:“正是是勳。”那員將領微微點頭,然後喝斥一聲:“綁出去斫了!”
是勳這一驚真個魂飛天外,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呢,早被兩名兵丁按住了肩膀,一條繩索便已然套上了脖子。他就覺得一股熱氣從丹田直衝頂門,同時一股涼氣從後脊下行會陰,兩分驚愕、兩分惶然、還有兩分恐懼,就差點兒尿了褲子……剩下四分是徹底的不甘心——我靠難道還沒見著曹操,便要讓他的部下給砍了嗎?這要是遊說曹操不成再被處死,老子也就認命了,可憋了一肚子的言辭,別說往外噴了,這連正主兒都還沒見著啊,實在太冤枉啦!這人是誰?他跟我何仇何怨啊,上來就要殺老子?!不自禁地就高聲叫道:“且慢!”
對方捋著鬍鬚,冷冷一笑:“憑卿有如簧之舌,我不使卿開口,又能耐得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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