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199年)立秋日的前一晚,是勳更改了自己的作息習慣,早早便睡下了,然後才過半夜,就被迫在僕傭的呼喚下爬起身來。
這時候的人們普遍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勳在成家立業以後,卻不知道為什麼,又逐漸恢復了前一世的習慣,晚上睡得很晚,早上起得很遲。一方面他終究是士大夫,即便財政再窘迫的時候,也不會點不起燈油,夜深人靜之時,正是讀書、作文的大好時光。當然啦,似曹操這類整天勞心之人,一般睡得也是很遲的,但他們還經常要趕赴早朝,不可能起得晚.是勳則不同啦,身掛侍中閒職,一般的早朝他是不用上的,雖然不可能睡到日上三杆,但也習慣卯時以後,也就是後世的七點鐘左右,才伸著懶腰從被窩裡爬起來。
又非戰時,又無衙可上,雖然被託付了武器作坊的管理工作,身為主官,他又不用點卯——掐著卯起床是真的。
然而這一日不同,他大半夜就哈欠連天地起來了,梳洗完畢,用了點兒甘氏熬好的小米粥,然後換上一套特別的衣裝。
漢官的朝服一直是深衣、蔽膝,初為五等色,即春季著青、夏季著朱、季夏著黃、秋季著白、冬季著黑,東漢中後期因為明確了火德,故而逐漸統一為著絳,也就是赭紅色。然而這一天因為有盛大的祭祀活動,故而恢復古禮。朝官全都換上了黑色包緣領、袖的白袍——是勳也不能外。
他雖然不用坐衙,不用上朝。然而大規模的國家祭祀活動,那是必須要參加的。
換裝之後,乘車出門,前往許都的東郊。一路上陸續有車乘匯聚,行進速度越來越慢——好在大家夥兒的目的地全都相同,還不至於交通堵塞。出東門後行不多遠,就到了祭祀場地,各自下車。歸班排隊。等到即將雞啼,也就是“夜漏未盡”之時,天還漆黑著哪,就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在典禮官的引領下,百官齊跪,拜祭上天。
按照正規的說法。這是“迎氣於白郊”,也就是恭迎秋季的到來。
祭祀儀式結束以後,天也亮了,百官各自返回自己的馬車旁,脫下白衣,換上絳服——按照舊規。這套絳色朝服要一直穿到冬至,然後換黑的,但按照最近流行的習慣,只是在冬至日祭祀時換半天黑,然後還穿回絳衣。
冬季是收穫的季節。故有此祭,祭祀過後並不能各回各家。而還有好多儀式要完成。首先是天子閱兵,然後親射麋鹿,由太宰令、謁者載鹿獻祭陵廟,天子回宮後再頒賞武官,並嘗新稻——故而這一天又被稱為“嘗新始殺”,其中的閱兵、射牲儀式,統稱為“貙劉”。
所以是勳換上絳色袍服以後,就又返回佇列等著。時候不大,天子乘坐戎車而來,駕馬皆為白身朱鬣,顯得極其神駿。是勳遠遠望去,只見劉協在百官前左右馳二來回,然後馳近預先搭建好的三層土臺,下車登臺。隨即以曹操等三公為首,群臣各捧笏板,跟隨上臺——當然啦,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上去的,而以是勳的品級,得以站在了第二層,一抬頭就能瞧見曹操等人的背影,而且上面的對話也能夠聽得一清二楚。
只見曹操背對著自己,高舉起一面紅旗來,望空揚了三揚,立刻不遠處就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是勳知道,這是大閱兵開始啦,按規矩,將有武官率數千到一萬禁軍,在臺前操演孫、吳六十四陣。他知道今天負責的武官乃曹家大將曹洪和夏侯淵——曹仁、夏侯惇等皆在外郡,目前都內的諸曹夏侯,以這二位地位最高——而且所操練的並非禁軍,而是曹操本部兵馬。只可惜,演兵在臺東,自己站班在臺西,光能聽見聲音了,實際上壓根兒就瞧不見。
不過他對這時代的軍陣其實也沒太大興趣,所以微眯著眼睛,開始站著衝盹兒。耳旁隱隱約約地傳來鼓聲、鑼聲,還有士卒的喊殺聲,很單調,可正因為如此,就跟前一世在課堂上聽講一樣,正是最好的輔佐睡眠的背景聲。
當然啦,他不可能真睡,頂多也就每隔個兩三分鐘,略微垂一垂頭,然後再一激靈,趕緊把腦袋重新抬起來而已。
似乎聽得劉協在上面說:“頗雄壯也!以此討伐不庭,而何敵不克!”過了一會兒,又聽他問曹操:“聞司空將於秋後再徵河北,然否?”曹操回答道:“袁紹怙惡不逡,前申王命討伐,而至今日不肯遣使謝罪,並貢獻圖籍,是乃必要犁庭掃閭,以彰天子之威也。”
曹操說完這句話,突然一轉折:“軍陣雄壯,惜乎無樂。臣啟陛下,當作樂以壯軍心,候其征伐之際,鐘鼓齊鳴,軍士皆歌,陛下再來觀時,其雄壯必勝今日。”
是勳迷迷糊糊的一個激靈,呦,曹操說到軍樂、軍歌的問題啦。
其實這問題是他前些天偶爾跟曹操提起來的,覺得軍中之樂都是前代傳下來的雅樂,光肅穆了,卻不雄壯,無以振奮軍心士氣。他可知道,後世軍歌對軍心的凝聚作用是不小的,但這年月還沒這類玩意兒,未免可惜。
當時曹操只是隨口答應考慮,沒想到今天直接跟皇帝提了出來,於是是勳趕緊睜大眼睛,用心傾聽。就聽太尉楊彪反問道:“軍中本自有樂,何謂無樂?”曹操回答:“軍中雅樂,可肅軍令,不可振人心。況有樂無歌,軍卒不愛,無以添雄壯也。”
劉協貌似對這提議挺感興趣,於是問:“然易以何樂何歌?司空可有腹案?”曹操還沒答話呢,蕩寇將軍趙融先開口了:“《無衣》可也。”
《秦風?無衣》。勉強可以算是中國最早的軍歌,劉協當即首肯。並且招呼一聲:“奏來。”既然是祭祀,當然全套聲樂班子都是齊的,就聽有人高聲答應:“尊旨。”是勳認得這個嗓音,乃雅樂郎中令杜夔是也。
杜夔字公良,河南人,據說乃蔡邕之後最著名的音樂家。他曾一度流亡荊州,為劉表所收留,在原本的歷史上。得在曹操南征破了劉琮以後,才把他帶回許都,但在這條時間線上,他提前了好幾年,就跟著邯鄲淳投效了過來。
時候不大,便聽鍾罄之聲大作,隨即響起了雄渾的合唱聲。是勳都不用仔細去聽。他自然記得《無衣》的詞兒——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他一邊聽就一邊皺眉頭,心說這原本可能確實可以算軍歌的,但流傳到今天。就已經被宮廷雅樂給侵襲得找不著原調兒啦,這還是隻有肅穆,不見雄壯嘛。
可是似乎劉協聽得挺滿意,是勳舉頭望去,皇帝貌似搖頭晃腦的。還頗為沉醉。然而歌聲才息,劉協還沒最後拍板呢。忽聽不遠處有人高叫一聲:“《無衣》不可奏!”
話音才落,隨即就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手提裙裾,匆匆忙忙地奔上臺階,便在高臺頂層的邊緣跪倒。是勳瞟眼望過去,可惜自己的位置比較偏,光瞧著半拉背影了——這是誰啊?聽聲音倒是有點兒耳熟……
只聽劉協開口問道:“孔卿請起——孰雲《無衣》不可?”這話裡一把姓兒給帶出來,是勳就反應過來了——原來是自己的老相識孔融孔文舉。
孔融跪奏道:“《無衣》乃為秦樂,秦兵暴虐,所謂‘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是也,此非王者之師,其樂如何可用?”
趙融明顯不高興了——請奏《無衣》本來就是他的主意嘛——當即反駁道:“《無衣》乃周時樂也,必秦孝、商鞅之前所作,詩中所云‘王’,乃周天子也,非秦君也。孔大夫亦明詩者,此中安有暴虐之意?”
孔融冷笑一聲:“趙將軍所言差矣。秦為西戎,後踐中國,孝公之後為暴秦也,孝公之前為戎秦也,所歌皆非正聲。況我高皇帝提三尺劍斬白蛇,入關中而滅暴秦,秦乃漢之敵也,敵國之樂,如何可奏?!”
趙融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被曹操給攔住了。曹操表態說:“孔大夫所言雖非至當,亦有其理。然而大夫以為何樂可奏,何歌可為天子六師之歌?”
孔融答道:“臣以為不必有歌,然若天子必要有歌,當作新聲——臣薦司空西曹掾王仲宣,請為天子賦之。”
劉協首肯,於是即召王粲上臺。是勳跟第二層高臺上側耳傾聽,時間不大,果然王仲宣的聲音就響起來了,曼聲長吟道——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蟋蟀夾岸鳴,孤鳥翩翩飛。征夫心多懷,惻愴令吾悲。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回身赴床寢,此愁當告誰?身服干戈事,豈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茲理不可違。”
是勳一邊聽,一邊忍不住地就搖頭。王粲五首《從軍行》,他基本上全都能夠背得出來,在原本的歷史上,那得在曹操平了荊州以後,王粲才始入丞相幕,隨從征伐,乃作此詩。在這條時間線上,因為他入夥兒比較早,所以這詩也就提前出籠了,但問題不是五首,“從軍有苦樂”這前四句和“白日半西山”那後幾句,原本隸屬於不同的篇章來著。
詩是好詩,開篇也頗雄壯,但問題到後面就難免墮入文人詩的通病了,曲折而言,先說“征夫心多懷,惻愴令吾悲”,再說“回身赴床寢,此愁當告誰”,壓抑過後才“即戎有授命,茲理不可違”——是勳心說你中間這幾句怎麼可能振奮軍心士氣啊!
果然曹操也不滿意,朝臺下一招手:“臣薦侍中是宏輔,為天子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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