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初回許都的時候,就去拜訪過鄭玄,老先生已經七十二歲了,但精神仍很矍鑠——只是根據是勳模糊的記憶,他應該也沒幾年好活啦。
這回再往鄭府上拜望,碰巧任嘏也在,還有一位國淵字子尼,樂安人,曾經跟隨邴原、管寧等人避亂遼東,因為聽說老師離鄉出仕,加上最近曹軍已得膠東,路途通暢,故而渡海歸來,被鄭玄推薦給曹操,擔任司空掾。師徒四人寒暄了沒幾句,話題就轉到經學上去了,鄭玄因此而問是勳:“聞宏輔前在河東,重開郡校,親往課徒,有諸?”
是勳心裡不禁一跳,心說我跟河東篡改經典、胡說八道,不會事兒都傳到許都來了吧?本來各家各法,各執一言,大可辯論,但鄭玄是自己的老師,自己在學術上的見解就不可能離開老師太遠,否則跟這時代,便有欺師之嫌啊……除非自己有鄭玄的本事,可以直接把老師馬融給說敗嘍。當下趕緊作揖:“小子學問未足,若有妄語,先生寬宥。”
還好以這年月的資訊傳遞速度,鄭玄也就光能聽說是勳去郡校講課了,具體講的什麼內容,還真不容易打聽得清楚,故而並未責怪,反倒因為是勳能注重文教而大加勉勵。完了又說:“宏輔可進語曹公,使各郡皆復郡校,則功莫大焉。”
是勳趕緊表態,說我會去跟曹操說的,然後正好趁這個機會。就把撥款建立水師的事兒給提了出來。鄭玄還沒表態,旁邊任嘏先說了:“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何不以禮樂教化,使劉表、孫策歸從王化?是兄善能舌辯,若可奉使出行,使干戈得弭,復歸太平,豈不強過建舟練兵乎?”
是勳暗中撇嘴,這真是書呆子之見。終究在鄭玄面前。他不好過於激烈地反駁任嘏,只是微微一笑:“前劉表在襄陽郊祀天地,僭越九旒王旂,即趙邠卿(趙岐)往諫,亦不能動,而況勳乎?乃知人之貪慾,有非言辭所能動者也。故孔子不得已而誅少正卯,若可說之,豈孔子溺於刑戮耶?彼有長江阻隔,故乃抗拒王師,設能強大水師,奪其天險。乃可以勢迫之使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他這話不僅僅是說給任嘏聽的,也是說給鄭玄聽的。他知道鄭老頭雖然也主張用武力統一天下,終究是讀書人,還是認為兵危戰兇。能不打最好不打,所以他言下之意:想不打仗。就先得使朝廷絕對強過地方諸侯,然後以勢迫之,乃能傳檄而定——水師的建立,正是這個目的。
果然,此言一出,鄭玄就不禁捋須點頭:“昔舜舞干鏚而九苗服,干鏚非正聲文舞也,乃以德服之,更以威凌之,然後才能弭兵。宏輔所言是也,然府庫不充,恐所支有限。”
是勳說沒關係,有總比沒有強,咱們慢慢來,反正不急於一時——總得等先平了袁紹,劉表、孫策等輩才能提上議事日程啊。
這就算是得到了比較滿意的答覆,然後他又問了鄭玄幾個數學上的問題——鄭夫子也算當代的算術達人了——隨即便告辭離開。果然第二天,曹操就推薦魯肅擔任廬江太守,並命他在彭蠡組建水師——彭蠡在後世的鄱陽湖北,漫散於長江兩岸,後世乾涸(或即轉向鄱陽湖),一半兒在廬江境內,一半兒在豫章境內。大司農鄭玄也表態,將會撥付一定的物資,作為建軍費用。
魯肅上殿接詔,跪拜而退,下來就找是勳,說詔命已經下了,你有什麼建議,趕緊說出來吧。是勳先問:“卿可知江上作戰,以何器械為先?”
魯肅說那當然是以弓箭為先啦,而且我聽說還可以在舟船上安置一些小型的拋石機,用來攻擊敵船。是勳笑道:“尚有二物,可勝弓箭。”說著話就從懷裡掏出兩張圖樣來,展開來給魯肅瞧。
中國古代因為地理所限,大規模水戰的次數很少,不可能跟地中海沿岸國家相比,所以留下的相關記載也不多,並且模糊。是勳是讀過不少史書的,但從中也完全無法把握水戰的戰術——在這個方面,他基本上沒有什麼可幫魯肅的。他只能提醒魯肅,在戰鬥中佔據上游和上風,將會極大提升己方船隻的速度和敏捷性,故而對於長江的水文和沿岸氣候,必須進行長期的觀測和規律總結,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話說後來的赤壁之戰,曹操之所以戰敗,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不熟悉當地氣候——要是預先知道可能會刮東南風,以曹操打仗打老了的人,會不防備火攻嗎?
此外,是勳還提供給魯肅兩張武器圖譜。第一張畫的是“拍杆”,可能晉朝以後才被髮明出來的水戰利器,也即在大船船頭豎立V字型的兩條長杆,一條直杆為支柱,另一條斜杆,一端拴以重物,透過定滑輪和繩索與支柱相連,當靠近敵船後,即鬆開繩索,利用重物的重力勢能來拍擊進而摧毀敵船。
第二樣是火藥罐,也即填滿火藥,並裝有藥捻的陶罐,與原本曹操在官渡用“霹靂車”所投放的火藥罐非常相似,只是尺寸縮小而已,靠人力拋擲,用來引燃敵船。對於這東西的靈感,是勳前一世是讀了幾本相關日本歷史的書籍,記得十六世紀的時候,毛利水軍曾經運用一種“焙烙玉”或者叫“焙烙火矢”的武器,在木津川口海戰中大敗織田水軍——其實就是這種火藥罐——後來織田信長造出了鐵甲船,運用大量管狀火器,才在第二次木津川口海戰中反敗為勝。
照道理說,既然日本人都已經有火繩槍等比較先進的管狀火器了,沒道理不會放火箭,可是對戰當中不用火箭而用“焙烙玉”破敵,必然有其道理。是勳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而乾脆照抄,便不把自己正在研發的火箭推薦給魯肅啦——以縱火為目的的火藥箭,相信只要魯肅掌握了火藥,肯定自己就能想得出來,而自己以火藥驅動的火箭,目前準頭實在太差,就不去長江上獻醜了吧……
是勳事先已經徵得曹操的同意,打算陸續運送一些火藥去廬江,魯肅可以公款蓋建作坊,製作、儲備火藥罐。其實按照是勳的本意,最好把火藥配方交給魯肅,讓他直接在廬江研製,也省得再從許都起運,可惜曹操不肯,反覆關照,火藥的配方絕對不可外洩。是勳心說要是真能封堵一切外洩的可能,那敢情好啊,但以這年月的保密意識和保密措施來看,難度是相當大的。古代戰爭當中,很少有想偷而偷不到的技術,不象進入近現代以後,沒有足夠的工業基礎,就算偷到了也極難仿製——西洋的火繩槍才傳入日本不到十年,日本人就學會仿製了,而且技術還有革新,更何況現在還很粗糙的黑火藥配方呢?君不見這才幾年啊,就連袁家的騎兵也大多裝上馬鐙了。
但是曹操既然下了令,是勳自然不敢違抗,只好自己辛苦點兒,多制點兒火藥出來,再千里迢迢往廬江運吧——也正好趁這個機會,從曹操身上多榨點兒研究經費出來。
魯子敬不日即赴廬江上任。四月底,是峻寧平長三年任滿,被曹操徵為司空令史,就此長居許都。在是勳的幫助下,是峻得以在“居大不易”的都城內平價租下一處房舍,並且把老婆也給接了過來——其妻為東武伏氏之女,乃中散大夫伏完的族侄、伏皇后之族姊——跟著丈夫過府拜見七伯。雖說個人性情和家庭教育差得十萬八千里,終究同為宦門小姐,曹淼和伏氏貌似就挺談得來,很快便自妯娌而進為至交。
數月之間,是勳終於把許都的印書作坊給蓋建起來了,而且也不藏私,官員、世家,若想學習印刷術、山寨印書作坊,是勳全都歡迎,只是有兩個條件:一,你得交學費;二,潁川、河東兩地已經都有作坊了,不準重複建設。
因為是勳雖然是動用公款蓋起的這兩處作坊,沒花自己一個銅板,但因為官庫也不夠充裕,所以規模就不可能大,每天能印幾十本兒書頂天了,完全供不應求。是勳建印書作坊的目的不是為了壟斷生產,自己好發大財,也不是為了充實官庫(就這單項產業,搞再大收益也有限啊),他的目的是普及文化知識,那自然就不怕別人山寨啦。
至於新式可拆卸“霹靂車”和火箭武器的研製,也都有了一定的進展,只是謝徵那廢物研究不出合用的毒藥球來。是勳這幾個月倒是不怎麼忙,反正麾下皆能吏也,但他也一直有點兒心神不定——沮授還沒有死,許攸還沒有降,他們還會拿出什麼反攻的良策來呢?
偶爾跟荀氏叔侄、郭嘉,甚至跟賈詡聊起來,倘若易地而處,你們會怎麼辦?但即便這幾位智謀之士也都拿不出什麼良策來。是勳當然不會認為沮授或者許攸比這幾位加起來都還要高明,但終究他們都在許都,思考問題就難免會有盲點啊。倘若形勢沒有大的變化,今歲秋後曹操再次發兵河北,就有機會將袁紹一舉打垮,然而……還有好幾個月呢,誰知道沮、許會不會一時福至心靈,再想出什麼妙策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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