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義裡的陶謙,是個“溫厚純篤”的老好人,所以就算因為他的用人失誤導致曹嵩被殺,曹操起兵報仇來伐徐州,大家夥兒也都挺同情他的,為後來所謂的“三讓徐州”也定下基調——老頭子是真心為了徐州百姓考慮,所以不傳兒子卻傳外姓,大公無私到了極點。
但是史書上的陶謙就是另外一張面孔了,說他“背道任情”、“刑政失和”,疏遠趙昱等名士,重用曹宏等小人,即便沒有曹操打過來,眼瞧著這徐州也支撐不下去。
兩種說法大相徑庭,其實都不可信。演義上那麼美化陶謙,一是為了醜化他的敵人曹操,二是為了拔高他的繼承人劉備;史書上把陶謙貶得一文不值,則正好相反,是站在曹魏的立場上,就不可能為曹操的敵人說什麼好話。
是勳自從青州避難來到徐州以後,也好幾次見過陶謙,他對這老頭子的印象基本位於上述的美化和醜化之間。首先,徐州的民政搞得不錯,丹揚兵也瞧著挺精銳,可見“刑政失和”云云全都是汙衊;其次,老頭子年歲大啦,就光想著怎麼把徐州的基業太太平平交到兒子手上了,私慾滿腹,而毫無公心可言。
不過在此之前,他始終覺得陶謙有點兒老耄昏庸,否則也不會被曹宏給玩弄於股掌之上了。而且老頭兒耳根子也軟,曹宏說什麼那就是什麼,改天麋竺跳出來反對曹宏的意見,老頭兒又會傾向麋氏,好象基本上就沒有自己的思考,沒有堅定的主見。直到這時候。陶謙躺在病席上“嘡嘡嘡”一番說話,是勳才知道——小瞧這老頭啦,他割據徐方多年,也勉強算是當世的梟雄之一,哪兒那麼容易被自己、曹宏等人給耍得團團轉呢?老頭兒說不上扮豬吃老虎。可也假裝糊塗,其實一直牢牢地掌控著大局哪。
並且老頭兒一口就喝破了“汝是欲將徐州獻與曹家吧”,驚得是勳就不自禁地伸手往腰裡去摸——他原本在腰下懸著長劍的,可是在陶謙的寢室門口就給解下了,所以摸了個空。可是就算長劍還在,自己又打算如何了?難道還能抽出來把陶謙給砍了嗎?自己有這份能耐和膽子嗎?那不過是人們碰到危險狀況。本能地想要捏緊武器防身而已。
可是自己身在徐州之內,在陶謙的寢室當中,陶謙要是有害自己的心思,別說手上剛有點兒縛雞之力的自己,就算太史子義跟這兒,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單槍匹馬逃出去吧?除非。把陶老頭兒綁作人質……
他正跟這兒又驚又怕,還外帶不大明白自己究竟在驚怕些什麼呢,就聽陶謙冷冷地說道:“宏輔啊,是曹仲恢讓你留在兗州,不肯回返的吧?一旦老夫撒手西去,到時候你們翁婿內外勾連,便可將此徐州牢牢捏在了掌中吧?”
是勳聽了。卻又不禁一愣。
陶謙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逐漸放緩:“何必如此呢……雖然老夫也知道,倘若老夫不在,失了制約,麋子仲定非曹仲恢的對手……然而以仲恢的名聲、能力,實難主此一州,何不放下野心,好好輔佐我兒。況且,一旦曹仲恢起了妄念,徐州必然生亂。對兗州也不算什麼好事情……宏輔,汝今既仕於曹孟德,自當秉其忠心,既要為徐州計,也要為兗州計……”
是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陶使君對小子說了這麼多,究竟想要勳做些什麼?”
陶謙輕輕點頭:“果然是聰明之士——汝可返回兗州,勸說曹孟德,即便老夫故去,仍然支援我兒孟章,兩州合則兩利,分則兩損啊。這也是老夫暫且由得仲恢跳梁的原由,都因汝是他的侄婿,又是徐、兗之間的紐帶啊!”
是勳深深地朝陶謙鞠躬:“誠如君命。”然後站起身,就待後退離開——他心說他喵的,自己還是高看了這老小子啊!
剛才陶謙說“汝是欲將徐州獻與曹家吧”,這話就嚇得是勳一個哆嗦,還以為老頭子瞧破了自己的陰謀呢,卻原來此曹家不是彼曹家,老頭子壓根兒就認識不到自己跟曹宏、陳登等人合謀,想把徐州獻給曹操,只是以為自己跟曹宏結為一黨,想在他死後篡奪徐州的實權而已。唉,這還是眼光太短淺啊,光瞧著自己家一畝三分地了,完全對天下大勢一頭霧水——老頭兒確實是被兒子的前途、家族的存續給矇蔽了雙眼,正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也好也好,這樣也好,自己樂得輕輕鬆鬆返回兗州去,繼續在曹老闆手底下做事。徐州的天變不了啊——有了陶謙的默許,估計曹宏只要別做得太出格,將來輔佐陶商第一臣僚的地位是跑不了啦,那麼等老頭兒一掛,曹宏逼陶商臣服於曹操,那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嗎?
是勳這麼想著,都已經退到屋門口了,一轉身,突然瞟見甘氏坐在廊上,雙手伏在膝前,應該是在等待陶謙的召喚。陡然再見到這位美女,是勳不禁腦袋又是一暈,心說瞧起來姑娘你是無福進昭烈皇帝的門了,將來更追封不了甘皇后,也不知道這朵鮮花,最終會插在哪坨牛糞上面?
其實鮮花插牛糞,那也是千百年來上演過無數回的戲碼啦,根本不能叫慘,正經鮮花被牛糞搶走,那才叫慘。話說史書上沒有記載劉備納甘氏,是在陶謙死前還是死後,倘若在死前,那就是政治聯姻的產物,倘若在死後……八成是被劉備這色狼給搶了親。其實政治聯姻的可能性真的不算很大,你想啊,陶謙就算想要拉攏劉備,可以封官許願,也沒必要把老婆的親侄女兒送給對方當小妾吧(做正室就有可能了)——陶謙的老丈人曾經做過蒼梧太守,甘夫人作為二千石的孫女,論身份地位,其實比劉備還要高一截哪。
是勳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就依依不捨地把腦袋給轉過去了。剛才從陶謙病席前出來。他態度挺堅決,動作挺迅速,就象是巴不得趕緊落跑,可是擱這回兒,卻多少有點兒猶豫。不想就這麼著離開。
你在想什麼啊!他這樣暗中咒罵自己,這才剛結婚的第二天,就又去想別的女人了麼?你還有沒有節操啊?甘氏將來嫁誰,關你屁事,反正除非突然間出現什麼狗屁狗血橋段,她又落不進你懷裡來。鮮花是插牛糞還是被牛糞強插,跟你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不過話說,徐州要是太平,以甘氏的家世,就不大可能被強插,除非是徐州亂起來。徐州還可能亂嗎?只等陶謙一死。這份基業就會落到我主曹操手中,有曹操掌著,徐州肯定是穩如泰山啊。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轉過頭去,瞟了病席上的陶謙一眼,心說這老頭兒多久才能嚥氣哪?終究是虎老威風在,老頭兒不死。這徐州照樣穩固,老頭兒要是掛了……真的能夠太平無事嗎?曹宏能夠鎮得住場子嗎?麋竺和是家老三還會不會鬧什麼妖蛾子?劉備還會不會橫插一槓?那無下限的笮融,跟無下限的袁術,又會耍出何等奸謀來?
曹操真的能夠無風無浪地順利接管徐州嗎?
想著想著,不自禁地腳步就停了下來。沒想到就這麼細微的動作,竟然被屋裡的陶謙發現了,當下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開口問他:“宏輔尚有何言要對老夫說嗎?”
某些時候,人的腦海中會產生一些特別奇怪的念頭,如果不費心去捕捉的話。這個念頭或許如同流星般倏忽劃過天際,很快便湮滅無蹤了,但倘若在唸頭閃過的一剎那,突然有股外力刺激,這念頭就會黑夜明燈一般瞬間閃亮。剎那間。陶謙的話便刺激到了是勳,他就覺得腦中靈光一現——老頭子就快死了,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於是他突然轉回身去,緊邁幾步,重新回到陶謙身邊,跪坐下來:“不錯,勳正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對陶使君言講。”
陶謙微微睜開雙目,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你說。”
“使君以為當世為何世耶?是春秋,還是戰國?”
“春秋如何,戰國又如何?”
“倘為春秋,則曹、麋、是、陳四家為國之卿大夫,共輔君子,可保徐方穩如泰山,”是勳一字一頓地說道,“而倘為戰國,不能滅別國者恆被別國所滅。不要說大公子了,即便是陶使君壯年,能安徐州,可能安天下否?翌日有安天下之人出,則徐州必為所並!”
陶謙聞言,不禁皺了一下眉頭:“如之奈何?”
“列國之中,衛先降秦為附庸,則存之最久!”
陶謙微微地側過臉來,緊緊盯著是勳的眼睛:“你的意思……”
“無論勳與曹氏,還是麋氏,抑或笮融,便都在為使君身後事慮,”是勳大著膽子說道,“勳實言相告,我等欲將徐州獻於我主曹兗州,麋氏欲將徐州獻於劉玄德,笮融欲將徐州獻於袁公路。大勢如此,使君無能為也,何不早作定計?如此則不僅徐州可以保安,便孟章公子、仲和公子,將來亦可安享尊榮。使君若不早早定計,則恐徐州終不得安,陶氏亦將殄滅無遺矣!”
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仔細地觀察陶謙的表情,就見老頭兒先是驚訝,接著惱怒,到最後表情卻變得鎮定平和下來。等他話一說完,陶謙突然伸出手去,抓住了是勳的手,喘著氣說道:“宏輔啊,你是第一個對我說真話的……只是,老夫尚有一事不明。”
是勳暗中長出了一口氣,忙道:“使君請講。”
話音才落,忽然聽到屏風後面響起一個聲音:“陶牧之疑,為何便不能將徐州獻於我主袁冀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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