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升堂,衙役傳喚。
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用於彰顯官員的威嚴和法度。其實壓根不用傳喚,因為密雲縣的縣衙並不大,孫昭升堂之時所說的話,顧天涯站在門口完全能聽清。
不止顧天涯能聽清,連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聽得清。
但是唯有顧天涯才能察覺到孫昭的陷阱。
“告狀,百姓,顧天涯,聽侯問審……”
這幾個關鍵詞語組合起來,先把雙方的身份拉開了一個層次,並且對方只喊他一人上堂,分明是給自己這邊的兵卒挖了一個坑。
只要兵卒們膽敢進門,對方必然會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也許會擺起威嚴架勢,發出一聲厲喝質問,道:本縣只傳顧天涯一人上堂?爾等兵卒為何敢不傳而入?
這就是對方目的,顧天涯一眼洞穿。
但是,顧天涯只是一笑。
下一刻,他抬腳踏步,高呼一聲,喊冤進門,聲音朗朗道:“顧家村告狀百姓,懇請大老爺伸冤。”
那二十個悍卒同時抬腳,一起跟著顧天涯大喝,齊聲大吼道:“顧家村告狀百姓,懇請大老爺伸冤……”
二十一人,同時登門。
門口兩個衙役明顯乃是孫家的心腹,見此情況頓時面色一變。
左面的衙役下意識讓開一邊,右側的衙役卻強撐著膽子阻攔,急急出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縣令只傳喚顧天涯一人。”
言下之意,悍卒們不準進門。
然而二十個悍卒彷彿充耳不聞,大家繼續跟著顧天涯一起抬腳,突然其中一個悍卒走到衙役身前,伸出手掏掏耳朵溫和一笑,語氣平緩問道:“敢問這位衙役,你剛才說的是啥?”
這悍卒正是混蛋燕九,他語氣真的很是平和,很平和!
那衙役一時沒能察覺異常,再加上感覺燕九語氣比較和緩,於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再次道:“縣令大人只傳……”
話還沒有說完,猛見眼前一黑,但見燕九掄起蒲扇般大的巴掌,惡狠狠的獰笑著抽了過來。
只聽‘咣’一聲響,衙役被抽的原地打轉,直接站立不穩,砰的一下撞在門框上,後腦勺劇痛,腦瓜子一懵,瞬間兩眼泛白,直接暈了過去。
燕九面色又恢復平和,伸手再次掏著自己的耳朵,這貨彷彿很是好奇,低頭看著暈倒的衙役,問道:“你剛才說的啥?風太大聽不清啊……”
說著抬頭看向顧天涯,哈哈笑著問道:“顧兄弟,你聽清了沒?”
顧天涯腳下不停,微微搖頭道:“確實風太大,我也沒聽清。”
於是燕九再次大笑,其他十九個悍卒同樣大笑,二十一人長驅直入,直接進了衙門大堂。
這一幕,全都看在孫昭眼中。
同樣也看在了縣丞劉雲眼中。
兩人幾乎在瞬間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怒火和震驚。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這群悍卒竟然會動腦子,孫昭設計的陷阱那般隱秘,竟然被這群悍卒用一種無賴般的手法給破了。
風太大,沒聽清……
既然沒聽清,自然會認為是一起上堂……
如果非要拿著這個事情追究,那可就要落入下乘令人恥笑了。
“好手段……”
孫昭和劉雲心裡一凜,都覺得這些悍卒不可小覷。以前只以為當兵的都是粗坯,想不到粗坯也有自己的辦法。
只不過,這手段怎麼看都像是預先經過演練,因為,這些悍卒剛才沒有任何的遲疑。
他們似是早就猜到了會有這麼一幕發生。
所以才會在第一時間採用無賴的手段破招。
縣丞劉雲一臉若有所思,目光不由自主閃爍一下,他表面像是看著這群悍卒,其實卻把視線停留在顧天涯身上。
他隱隱有種直覺,是這個少年提前想到了一切。
而孫昭則是面色保持平靜,似是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哪知此人突然拿起桌上的醒木,高高揚起重重一拍,森嚴厲喝道:“本縣只傳顧天涯一人上堂?爾等兵卒為何敢不傳而入?”
果不其然,他還是沒有死心,雖然他設計的陷阱已經被破,但他仍舊堅持著質問了一聲。
這手法看起來同樣有些無賴,但是官術上有時候就得使用無賴,彼我雙方爭鋒,各自寸步不讓,哪怕你們破了我的招,我仍舊還要繼續用下去,因為我是官,自古官字兩張口。
空口白牙,我說了算。
可惜他這一聲質問,二十個悍卒理都不理。
唯有顧天涯微微拱手,像是很好奇般反問道:“縣令大人,這不對吧,剛才您在升堂之時,喊的乃是告狀百姓。既然是喊的百姓,我們自然是一起進來嘍……”
“大膽!”
孫昭再次厲喝,砰的一聲再拍醒木,他目光直直盯著顧天涯,突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服,本縣幫你回憶一下,本縣剛才所喚,乃是百姓上堂,百姓兩個字,你聽懂了沒?”
“聽懂了啊!”
顧天涯像是很認同的眨了眨眼。
突然他側頭看向一眾悍卒,彷彿很好奇般再次開口,道:“諸位鄉親,咱們難道不是百姓嗎?”
他把悍卒們稱呼為鄉親。
悍卒們發出一陣鬨堂大笑。
其中燕九滿臉擺出鄙夷之色,故意陰陽怪氣說了一句道:“這個縣令真奇怪,怕不是個傻子吧?”
“爾等好大的膽子!”
孫昭勃然大怒,像是受不了侮辱,他猛然再拍一下醒木,厲喝道:“爾等身穿甲冑,腰懸利刃橫刀,此乃軍中配置,何敢自稱平民?爾等身為軍中士卒,卻來地方衙門滋事,此舉分明是無視國朝法度,莫非欺我不敢上奏朝堂斬殺呼?”
這又是一頂大帽子。
他的勃然大怒其實都是偽裝的。
真正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給悍卒們打上一個禍亂地方縣衙的標籤。
不得不說,這一手確實很不錯,自古官字兩張口,擅長的就是一個空口白牙,對的能說成錯的,說成錯的之後再把事情坐死。
可惜,這招沒用了。
只見二十個悍卒陡然一齊大笑,突然同時探手入懷掏出一份紙張,動作整齊劃一,口中再次齊笑,一起舉著紙張大叫道:“縣令大人,您睜眼看看,此乃戶籍文書,上面明明白白寫的很清楚,我們都是民家百姓,我們全都來自顧家村……”
孫昭登時呆住。
他幾乎想到了所有可能,但卻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
眼前這群悍卒,竟然有著戶籍文書!
這怎麼可能?
他們絕不可能是顧家村的人。
整個顧家村,只有十五戶,全村二三十個老幼孤寡,活下來的只有一個男丁。
然而到底是為什麼,這群兵卒竟然有著顧家村的戶籍文書呢?
“莫非乃是偽造?”
孫昭陡然心中生出一個念頭,頓時感覺腦海變得清晰起來,他面上頓時一喜,激動之下甚至差點站起來,幸好及時穩住,努力壓制下去。
但他語氣已然變得急切,忍不住大聲開口道:“左右衙役何在,取那文書上來,本縣,要親自驗證真偽。”
他故意把‘驗證真偽’四個字咬的極重。
他心裡已經可以確定,這些悍卒的文書都是偽造。
卻說幾個衙役聽到他下令之後,只能撐著膽子走向二十個悍卒,奇怪的是悍卒們似乎極為配合,竟然乖乖的把文書全都交了出來。
很快,這些文書送到了孫昭手裡。
孫昭只看一眼便可確定,這些戶籍文書全都是假的,因為,文書上面蓋的印記不對。
他心中登時大喜,忍不住就要發威。
然而也就在這時,猛聽顧天涯緩緩開口,語帶深意道:“隋末大亂之時,密雲縣兵患四起,有無數村子遭遇兵災,百姓們一夜之間殞命,活生生的人,突然間死了,但是他們走在黃泉路上的時候仍舊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為何換人了?明明是他們的土地,一夜之間換了主人,奇怪的是,那家主人竟然有地契……”
顧天涯說到這裡猛然停住,他把目光看向了上面的孫昭,像是很好奇的問道:“縣令大人,您且說說,那些土地為什麼一夜之間換了人,那家主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地契?”
那家主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地契?
就如同現在這些悍卒為什麼會有戶籍文書!
大家都是偽造而已……
私自書寫文契,私自刻個印章,就算滿天下都知道作假,但是擁有力量的勢力不在乎真假。
當年,孫氏仗著勢力強橫,毫無顧忌的偽造地契。
現在,顧天涯帶著兵卒,同樣偽造了戶籍文書。
既然孫氏能夠憑藉假的地契私吞土地……
那麼顧天涯就要憑藉假的戶籍再拿回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如此簡單,如此而已。
至於為什麼以前不能這麼做?因為那時候他只是個泥腿子。至於現在為什麼能夠做,因為這時候他身後站著大靠山。
說來說去,實力使然。
哪怕手段近似於無賴,只要有實力便是真的。
當初孫氏仗著實力強橫,所以才會肆無忌憚的耍著無賴,哪怕整個密雲縣都知道他們私吞土地,但卻沒人膽敢站出來指責半聲。
雙方都在作假,彼此心照不宣。
孫昭陡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緩緩把那些戶籍文書放在了桌案上。
然後,他一雙目光直直盯向顧天涯,即有欣賞,又有驚異。
好半天過去之後,突然他展顏而笑,若有所指道:“章子刻的不錯,看起來像是真的。”
顧天涯同樣展顏而笑,大有深意道:“蘿蔔極耐儲存,兩文錢能買一斤。”
孫昭哈哈大笑起來,雙手使勁拍打桌子。
他像是聽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話,不斷道:“兩文錢一斤的蘿蔔,刻成印章卻能製造文書,你竟然用兩文錢一斤的蘿蔔刻章,想從密雲孫家奪取價值千貫萬貫的田畝……”
顧天涯靜靜站在大堂上,語氣極為坦然的指出對方語言有誤,鄭重道:“不是奪取,而是拿回。因為這些土地,本就屬於我們!”
“這莫非是爛泥腿子的堅持麼?”孫昭陡然反問起來,笑著再道:“本官記得你以前是個爛泥腿子。”
他忽然把那些文書拿起來仔細的看,口中嘖嘖有聲道:“果然是爛泥腿子,做事也上不得檯面,竟然是用的蘿蔔刻章,竟然用兩文錢一斤的蘿蔔刻章……”
顧天涯微笑反問,像是很好奇道:“聽您這麼一說,在下確實有些靦腆呢,不知孫氏刻章之時,用的乃是什麼材質?”
孫昭面上還是帶笑,忽然滿是取意開口,道:“若是本官沒有記錯的話,當初用的似乎也是蘿蔔。”
顧天涯一豎大拇指,讚歎道:“甚妙。”
然而孫昭陡然變臉,語氣森寒道:“就算同樣都是蘿蔔,那也是世家的蘿蔔。”
他變了臉,但是顧天涯仍舊面色不變,反而再次豎了豎大拇指,讚歎道:“世家蘿蔔,果然不錯。”
說著停了一停,遇到嘲諷補充一句,道:“而我們爛泥腿子的蘿蔔,則是上不了檯面。”
雙方言語交鋒,至此算是一結。
大家都沒在乎門外的百姓,幾乎是毫無顧忌的說出一切,彼我雙方全都心知肚明,這一次的鬥爭不可能簡簡單單揭過去。
孫氏偽造地契私吞田畝,乃是全天下世家全都用過的辦法,所以這事一旦退讓了,代表著乃是一個驚世駭俗的開端。
顧天涯偽造戶籍文書,用的也是無賴手法,此事一旦被他成功,同樣代表著驚世駭俗的開端。
兩個開端其實共同指向了一件事。
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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