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全是混賬!”
顧天涯陡然高聲,語氣帶著冷意,道:“我中原漢家的歷史上,復國叛亂的情況也不少見,每每前朝亡故之後,新朝剛剛建立之時,總有高舉大義之輩,攜裹民眾形成叛軍,這些人口號喊的很響亮,甚至被寫進史書稱為大英雄,說什麼救民水火,說什麼復國大業,但我顧某人要大罵一聲,全他媽的不是好東西……”
“都是混賬!”
最後這四個字說出之時,顧天涯的臉色鐵青一片。
安妍冰等人滿臉驚愕。
足足良久之後,安妍冰才怔怔開口,道:“您剛才…罵的是漢人?”
她原以為顧天涯要罵的是高句麗叛軍。
卻見顧天涯眼神冷厲,語氣森寒的道:“顧某為什麼不能罵漢人?漢人就一定都是好人嗎?縱觀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復國者,他們所謂的民族大義,有幾個是真的心懷大義?”
“這些人,盡是私心私慾。”
“明明國家已滅,國滅自有原因,倘若不是老百姓活不下去,誰會揭竿而起推翻自己的國家?”
“而新的朝代之所以能建立,是因為它給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這時候若是真的心懷蒼生之輩,就該把一腔熱血放在發展民生上。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他們應該做的是讓老百姓吃飽飯,而不是攜裹民眾去叛亂復國……復國有屁用,讓老百姓重新去過水深火熱的日子嗎?”
“這個道理放在你們高句麗人身上,同樣也是可以講的通,倘若你們真的一心為民,就該去琢磨如何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但是顧某沒聽說有誰這麼做,我只聽說各地山林之中都藏著叛軍。”
“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這些人是把高句麗往死路上逼。當初你們高句麗還未滅國之時,尚且無法阻擋顧某的百萬大軍。如今國家已經滅了,竟然還幻想著復國?這是什麼心思?這是什麼行徑?”
顧天涯說到這裡時,臉上盡是一片嘲諷,冷笑道:“在我看來,這是求死。只不過並不是他們求死,而是為了一腔私慾讓族人去死。”
……
屋中的氣氛很壓抑。
安妍冰等人的臉色都帶著苦澀。
剛才顧天涯的一番話,先以漢人的歷史做開篇,隨即話風一轉,轉到高句麗身上,他既大罵了漢人歷史上的所謂復國者,同時也嘲諷瞭如今高句麗的那些叛軍,言語宛如利劍,揭穿一個事實。
全是為了私慾!
然而這雖然是個事實,但是安妍冰等人不想承認。
智者能看透煌煌大勢,也知道惶惶大勢不可違,然而也正因為是智者,所以才會真的心懷族群。
……
足足良久過去之後,那個中年書生忽然出聲,道:“顧國主剛才那一番話,對於復國者的剖析很合理,但是老夫仍舊想要爭辯一句,我們高句麗的情況不一樣。”
他說著看向顧天涯,毫不畏懼的道:“你們中原的王朝更替,基本都是族群內部的更替,所以每當舊朝覆滅、新朝立國之時,那些喊著復國口號的叛軍全是私心。然而老夫要問顧國主一問,倘若是外族入侵導致滅國的情況呢?”
他不等顧天涯開口,緊跟著又道:“比如你們的西晉時代,胡人入主中原北方,司馬氏倉皇南渡,拋棄了無數的子民。那一次,你們中原北方的漢人差點被殺光,千里之地,盡是骸骨。漢人被串在木棍上,燒烤之後成了胡人的糧食,稱之為,兩腳羊。由此可見,何等悽慘?”
“然而即便在那種情況下,你們北方的漢人竟然還在堅持……殺胡,反擊,對於你們漢人而言,那是英勇壯烈之舉,可是對於當時的胡人而言,你們豈不也都是幻想復國的叛軍?”
中年書生說到這裡,拱拱手發出質問,道:“今我高句麗一族,滅國原因類似西晉。你們漢人是被胡人滅國,我們高句麗是被你們滅國。而那時的你們可以殺胡反擊,那麼今日的我們憑什麼不能反抗?”
不得不說,這個中年書生的質問極其刁鑽。
他同樣以漢人的歷史開篇,然而觀點卻和顧天涯截然相反,同樣說的都是叛軍,但是對叛軍的定義完全不同。
他仍舊沒放棄和顧天涯爭辯。
……
顧天涯忽然嘆了口氣,似是失去了辯論的興致。
然而下一刻,他卻語帶深意的再次開口,道:“看似想同,實則不一。當年我們漢人殺胡,反擊,叛亂,始終堅持著一個底線……那就是:沒人強逼百姓上陣,也從未強徵百姓的衣食。”
“我們叛軍的每一口吃喝,都是同族百姓心甘情願的貢獻,我們不被當人看,燒烤做成糧食吃。兩腳羊這個歷史詞彙,就是那時所有漢人的血淚史。”
“連人都當不成,我們只有反抗一條路。不反抗,就得死。”
“所以那時候的漢人們,每一個人都是心甘情願的在奮爭。”
“可是你們高句麗不一樣。”
顧天涯說到這裡之時,目光隱約顯出嘲諷意味,忽然他冷冷一笑,看向中年書生道:“此前高句麗滅國之時,顧某第一時間釋出招撫告示。我不但沒有苛待你們的百姓,反而像善待漢人一般善待他們。”
“首先,我頒佈遼人治遼的政令,允許你們高句麗人可以當官,甚至專門開設考場,盡力選拔高句麗的人才。”
“其次,各個城池開設粥棚,凡是衣食無助著,皆可受到救濟。短短半年時間,我砸出去百萬石糧食,而你們高句麗的百姓,幾乎沒有一個人餓死……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們高句麗沒有滅國的時候都沒有我做的好。”
“再次,我頒佈各種濟民之法,盡力恢復和發展你們的民生。比如現今各個城市的孤兒坊,就是我硬撐著財政壓力興建的。而在這個興建的過程中,我僱傭了大量的高句麗做工。讓他們可以賺到錢,讓他們可以吃上飯。而那些孤兒坊建立之後,收容和救助的全是高句麗孤兒。”
“顧某說到這裡時,忍不住想自誇一句,我簡直是你們高句麗孤兒的大救星,幾十萬個娃娃因為我的政策而活命。”
“還有還有,我頒佈孤寡救助法令,凡是我麾下之官吏,皆要對所鎮之地負責,大到一個城池,小到一個村莊,官吏們必須時時巡查,不允許出現孤寡和弱小餓死家中的事……這半年時間以來,我麾下官吏做的最多一件事是什麼?是送糧食啊,是上門給孤寡幼弱送糧食。”
顧天涯說著嘆了口氣,忽然伸手指了指屋中那個女人,道:“你們可以問一問她,為什麼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能活到今天?還有她的小妞妞雖然在喊餓,但是為什麼並沒有被餓死?如果我猜測沒錯的話,是我麾下的官吏給她們送了糧……”
中年書生下意識看向那女人。
而那個女人則是目光呆呆看著顧天涯。
忽然她跪在地上,滿眼流淚哭道:“原來是您,原來是您,我們吃的糧食,竟然是您給的。”
顧天涯再次嘆了口氣,並未上前去拉起女人,反而任憑她跪著,不斷給自己磕頭。
他看著中年書生,繼續道:“像這樣的政策,我還頒佈了很多。而也正是因為我的這些政策,讓你們高句麗百姓並未受到苛待……但是!”
他話風猛然一轉,大聲道:“但是你們的叛軍,反而強徵百姓的衣食,比如這個女人和她的妞妞,我麾下官吏肯定給了足夠糧食。然而妞妞為什麼還會喊餓?只因為有人奪走了她們的糧。”
“還有不久之前,我把錢袋子給她的時候,她曾滿臉麻木坐在地上,不斷說著這些錢財留不住……”
“再想想咱們剛要借宿那會,敲門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什麼?她躲在門後驚恐的哀求,說她沒有錢向咱們交……”
“她為什麼會這樣說?她為什麼會有那種恐懼反應?原因也很簡單,有人強逼著讓她交錢。”
顧天涯聲音帶著森寒,突然看向那個耄耋老者,冷笑問道:“魚老將軍,你來說說,是誰在搶奪糧食,是誰在向這個女人收錢?”
耄耋老者頹然一嘆,低聲道:“糧食可以養兵,錢財乃是軍餉,國家未滅之前,用的名義是稅收。國家被滅之後,只能高呼這是為了復國大業。有了這個大義的口號,就可以藉著這個名義向百姓伸手。美其名曰,這是為了族群。實則不然,此乃搶奪。”
顧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氣,重新轉頭看向中年書生,道:“現在,讓我回答你剛才的質問。”
“當年我們漢人殺胡反擊,是因為百姓被當成了牲口。活不下去了,不反只有死。”
“而現在你們的高句麗,百姓並未受到我的苛待。”
“當年我們漢人的叛軍乃是全民自發,無數人心甘情願的去和胡人拼命。有人出人,有糧出糧,哪怕肚皮餓的咕咕叫,啃著樹皮也要和敵人殺。但是,我們從未強奪任何一個同胞的活命糧。反而每當我們打下一座糧倉,第一時間做的就是開倉放糧,同胞們吃飽了飯,連小孩子也要和胡人幹。”
“但是你們的所謂復國者,躲在山中像是土匪一般。缺糧食了,搶自己的同族。想要錢了,向同族強徵……”
“可你們奪糧搶錢之後呢?有幾支叛軍真的出來打仗了?”
顧天涯目光宛如利劍,直直盯著中年書生,冷冷道:“閣下現在還要爭辯嗎?”
“還敢用我們漢人那次的殺胡做比喻嗎?”
……
不只是中年書生陷入沉默。
安妍冰等人同樣也苦澀低頭。
足足好半晌過去之後,才見中年書生一聲苦澀,道:“顧國主這一手,堪稱是大刀剜心,老夫我,再也無言以對。”
嘴上說著無言以對,然而他緊跟著開口,並且還彎腰一拱,鄭重行出大禮,問道:“當何如?”
當何如,就是應該怎麼做的意思。
或者也可以理解為,他在問顧天涯準備怎麼做。
這個問題看似無頭無腦,然而顧天涯卻微微一笑,反問他道:“你指的是此女還是叛軍?”
此女,表面意思是屋中這個女人,深一層的意思,則是代指無數個像這女人一般的高句麗平民。
而叛軍,則就真的是指高句麗各地的叛軍。
顧天涯的這個反問,顯然是逼迫對方做出選擇。
中年書生仰天長嘆一聲,陡然竟是跪倒匍匐在地,聲音先是哽咽,隨即嚎啕大哭,他已經被顧天涯滅掉了所有心氣,現在只剩下對於同族百姓的悲憐,也因之,做出了選擇。
他大哭道:“鄙人此後餘生,當為國主奔走,凡是國主之意圖,便是鄙人之重任。只求國主賜下良方,我高句麗民眾當何如?”
顧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目視中年書生大哭,又看向那邊跪在地上的女人,半晌過後,緩緩開口,道:“三個月之後,我將開國立基。麾下幽雲七州,乃是固有根基。遼東之高句麗,改名高麗行省……”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行省之內舊民,劃分五個階級。第一,良民,第二,順民,第三,次等民,第四,奴隸民,至於第五,乃為罪孽民。”
“又因此前半年以來,高句麗辜負吾之仁政,雖不算罪,但卻是錯,故而全民貶做次等民,乃是所有高句麗人的初始階級。”
中年書生聽的渾身顫抖。
安妍冰等人臉色蒼白。
次等民?
所有高句麗人的初始階級都是次等民!
幸好顧天涯接著又道:“次等民可以升級,大體有兩種選擇可選。第一種,女子嫁給漢人,升級成為順民,又或者雖然沒有嫁給漢人,但是偷偷和漢人生下子嗣,母憑子貴,也可升級。”
他說著停了一停,目光看向眾人,淡淡道:“至於第二種升級辦法,相比而言比較艱難,田產交稅六成,並且連續三年。”
中年書生只覺徹骨冰寒。
安妍冰等人的臉色更加蒼白,顫慄道:“六成稅收,還要連續三年。這是逼著男人拼命勞作,而女人則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漢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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