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
顧天涯喊出一聲,幾步衝了過去。
天很冷,水冰寒。
此時那個女人已然倒地,整個身子仰躺在溝渠邊緣,一半在冷水裡,一半在爛泥中。
顧天涯眼圈泛紅,他吃力的把對方從水中拉出來。
他想要扶著對方站好,然而有心卻是無力。無奈之下只能讓對方躺在溝渠岸邊,顧天涯和其它幾個女子圍在一旁蹲著。
只見這個女人面色蒼白無血,一雙眸子已經失去了活泛的色彩。
她似是知道自己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所以對於自己累死在這裡並不在意,但她分明是有餘願未了,所以一雙眼睛怎麼也不願意閉上。
她還用一口氣,強撐著不讓自己死。
她目光死死盯著顧天涯,一雙枯瘦蒼白的小手同樣死死抓著顧天涯,他彷彿是要攢足全身力氣,終於虛弱的張開了口,像是哀求般道:“孩子,我孩子……”
原來她的餘願未了,乃是家中有著孩子。
顧天涯只覺鼻尖酸楚。
他擦了一把眼淚,努力衝著四嫂點頭,大聲保證道:“放心,你的孩子餓不死,只要我顧天涯活著一天,你家的孩子永遠不會餓死。”
四嫂的眸子明顯亮了一下。
但她雙手仍舊死死抓著顧天涯,再次虛弱道:“要跟…要跟阿瑤…要跟阿瑤一樣……”
顧天涯毫不遲疑,再次大聲保證,道:“好,跟阿瑤一樣,等我今日回家之後,我把你的孩子也接到家中,從今天開始,你那孩子也是我顧家的人。”
這話才一說完,四嫂彷彿放下心中重擔,她眸子之中的光亮迅速黯淡,眼看著就要斷了氣息。
但她忽然像是迴光返照,整個人猛然從地上坐起來,大聲嘶喊道:“錢,錢,我的工錢……”
話才喊到一半,猛然又躺倒回去,一雙眸子完全失去光彩,圓睜眼睛帶著濃濃的不甘心。
臨死,都沒能閉眼。
這是顧家村在溝渠幹活累死的第三個女服。
顧天涯淚水抑制不住的洶湧,他強忍悲痛伸手想去幫四嫂合上眼睛,然而他彷彿是因為自己淚水模糊,伸出去的手掌怎麼也摸不到四嫂的臉龐。
“唉……”
這時忽聽身後一聲輕嘆,有人的腳步緩緩接近而來。
來人到了跟前之後,再次發出一聲輕嘆,像是歉疚,又像是無奈,道:“顧小哥兒,我前幾日就曾提醒過你,你們顧家村不能再這麼拼下去,再這麼拼下去怕是沒有一個能活著。這才短短半個月,你們已經倒下了兩個人……”
此人嘆息之間,身體也蹲了下來,他伸手拍了拍顧天涯的肩膀,輕聲再道:“帶著你的人,回去歇息幾天,歇好了,再來做工。”
顧天涯蹲在地上沒有起身,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
這個人,正是密雲孫氏剛剛上位不久的孫七管事。
但見孫七管事蹲在他的身邊,像是還想再說幾句勸解的話,然而顧天涯卻冷漠擺手,喉嚨間發出渾濁的嘶啞聲,彷彿對待陌生人一般道:“錢!四嫂的工錢!”
孫七毫不遲疑的點頭,隨即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他將銅錢遞向顧天涯,同時開口又嘆道:“你也知道,我只是個管事,主家掌權者定下的規矩,我這個管事沒有能力改變……”
他說著苦笑一聲,再次道:“女人做工一天,只值三文銅錢,雖然現在還沒到天黑,但我可以私自認定這位婦女已經做完了一天工,所以,我支付她三文銅錢。”
嘴上說著三文銅錢,但他掏出來的分明是一把銅錢。
他目光看向地上躺著的四嫂,手掌託著那些銅錢嘆息道:“我只是個管事,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這裡總共有二十文錢,其中三文乃是她的工錢,至於多出來的十七文,算是我這個管事的弔唁亡魂。”
說著,把錢重重往顧天涯手裡一塞,站起身道:“帶你們村的女人回去吧,歇息好了再來做工,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斷了你們做工的差事。顧小哥,別怪我,我只是一個管事,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
顧天涯看他一眼,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孫七雙手微微一拱,轉身順著溝渠離去。
顧天涯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快孫七身影即將消失之時突然喊了一聲,道:“多出來的十七文錢,算我們顧家村欠你的債。以後,會還你……”
孫七腳步明顯一停,隨即再次抬腳遠去,只是他的聲音遙遙傳來,語氣很鄭重道:“也好!”
孫七知道,這是顧天涯在保護他,因為他只是孫氏的一個管事,他今日私自掏錢已算違規了。
世家掌權者定下的規矩,家奴們是不允許隨便更改的,一個女人做工一天,只能發給三文銅錢,這既是一種壓榨,但更是一種統治,決不能讓窮人手裡存下多餘的錢,否則誰還會大冬天的跳進冷水裡做工?
如果都不來做工,孫氏的萬畝良田如何漚制冬肥?如果不能儲存足夠的冬肥,來年開春如何能夠種地?
泥腿子的一條命而已,比不上世家的漚肥和種地。
每天給窮人三文錢,是讓窮人能夠保證餓不死,但是堅決不能讓窮人多賺到錢,否則世家對於窮人的統治力將會降低。
雖然孫七隻是私自多掏了十七文錢,嚴格來說並不能改變整個密雲縣窮人的情況,但他畢竟壞了孫氏掌權者定下的規矩,所以顧天涯才會專門說明這錢算是借的。
……
此時快要傍晚了,寒風顯得越發凌厲,女人們擦眼抹淚蹲坐在地上,靜靜等候著顧家村的唯一男丁做出決斷。
她們雖然年紀都比顧天涯大,但是這時代女人的主心骨永遠都是男人,哪怕顧天涯尚未成年,然而在顧家村的女人眼中仍舊算是主心骨。
“走,咱們回家!”顧天涯猛然擦了一把眼淚,彎腰吃力抱起地上躺著的四嫂。雖然四嫂的屍身很是沉重,然而顧天涯卻咬牙背在了身上。
落葉,要歸根,哪怕四嫂的屍身再沉再重,顧天涯也要把四嫂一直揹回去。
他慢慢抬起腳,雙目望向周圍的女人,再次輕輕喊了一聲,鄭重道:“嫂子們,回家!”
女人們圍攏上來,各自幫他搭一把手,雖然還是由顧天涯揹著四嫂,但是女人們卻在旁邊伸手託著,這樣能減輕一些重量,不至於讓顧天涯在中途累倒。
前來做工的時候,十四個人,短短一個月內,只有十二人回家。
天很冷,四嫂的屍身也在變冷,一道寒風宛如利刃劈來,顧天涯眼淚再次洶湧。
他心中酸楚難耐,忽然抑制不住放聲大哭,滿臉淚水道:“四嫂,咱們回家,回家這條路,你可要跟好了啊……”
不管他的心志多麼堅韌,他終歸只是個十八歲少年,村中這些女人們都是他的平輩嫂子,鄉里鄉親熟悉的宛如一家人,他帶著大家前來做工,歸去時卻只能帶回亡魂。
這種痛苦,外人難以盡知。
他一路揹著四嫂屍身,旁邊跟著顧家村的女人們,他一步一步朝著家的方向而行,口中不斷呼喊著‘四嫂一定要跟好了’。
這是民間的規矩,客死外邊之人必須喊魂回家,否則揹回去的只能是一具無魂屍體,客死之人會變成孤零瓢潑的荒野孤魂。
“四嫂啊,你可跟好了啊,四嫂啊,你可跟好了啊……”顧天涯不斷嘶喊,彷彿真在召喚四嫂的魂魄跟隨著他。
他一步一步走著,經常會突然流出一陣眼淚,由於他揹著四嫂無法騰出雙手,只能是身邊跟著的女人們給他擦一擦。
於是顧天涯再次不斷嘶喊,大聲道:“四嫂啊,跟著走啊,兄弟我帶你回家,你可千萬不要迷了路。下輩子,你要投個好抬,到時候一定要擦亮眼睛,千萬可不要再來顧家村啊……”
但願來生無磨難,黃泉揮手笑蒼生,四嫂,這是我顧天涯給你的祝福,你可跟好了啊,千萬不要迷了路。
……
天色漸漸變黑下來,這一條溝渠幹活的窮人們終於開始收工。
很多人累的坐在溝渠旁邊喘息,默默看著顧天涯揹著四嫂的屍身行走,這些人都是附近村子的窮人,人人臉上都帶著同情和不忍。
可惜也只是同情和不忍,除此再也沒能力幫點什麼。
顧天涯帶著女人們,慢慢離開了溝渠的範圍,突然他身體一震,目光怔怔看著前邊某個地方。
但見那處,地上赫然跪著一個人,旁邊另有一人手持皮鞭,似乎竟像是專門等著他。
地上跪著的那個人,分明正是不久前的孫七管事。
至於那個手持皮鞭的人,竟然是密雲孫氏的大公子孫昭,據說此次回來是要擔任密雲縣令,這樣一個大人物怎麼會出現在溝渠這裡?
顧天涯臉色微微變化。
而那邊手持皮鞭孫昭,也在同一時間抬起了手。
惡狠狠的抽打了下去。
啪!
啪!
啪!
皮鞭連續抽打,轉眼就是十七下,跪著的孫七管事皮開肉綻,但卻始終不敢閃躲求饒,直到十七鞭子全部抽完,孫七才向顧天涯這邊看了一眼。
手持皮鞭的孫昭同樣看了顧天涯一眼,突然冷聲問道:“你這小子可否知道,為什麼孫七會被抽這十七鞭子?”
顧天涯點了點頭。
他很明白,是因為孫七私自掏出的那十七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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