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純臣終於站了起來,再不敢以國公的倨傲與太子殿下平視。他垂下雙目,心中回想起趙啟明的良言相勸,心頭湧起一陣悔恨,甚至壓過了被捆縛在堂下的恥辱。
“臣願以身家奉於殿下。”朱純臣說著,悲從中來,嚎啕不止。
“公爺深明大義,能為國家分憂,真是勳戚們的表率啊!”朱慈烺笑道,揮手道:“為公爺鬆綁,賜座。”
朱純臣略略定了定神,架在脖子上的鬼頭刀似乎漸漸消散。他在椅子上捱了邊,抱拳拱手道:“老臣年紀大了,腦子轉不過來,早間蒙殿下召見,竟然昏昏聵聵,不明所指,應對失措,請殿下降罪。”
“公爺也是為國操勞了一輩子的人,一時失措算得了什麼?”朱慈烺笑道:“如今公爺想明白了?真心要將家產捐出來賑災防疫麼?”
“真心真心!”朱純臣連忙道:“老臣思量了一下午,一直想以微末之力效命殿下。可惜資質愚魯,老弱不堪,也只有捐些家產才能慰藉本心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對田存善招了招手:“去準備筆墨,讓公爺將要捐的資產名列出來,定為奏章,進表御前。”
“殿下,朱純臣連忙道,“老臣昏聵,家裡有多少資產早就不記得了,還請殿下請家中管家、賬房一併謄錄。”
“準。”朱慈烺大度道:“去招財務科的人進來一起幫忙。”
侍從室二科已經正是定名為財務科,科長仍舊是姚桃。這位原本從未出過宮門的女官,如今在東宮外邸越發為人矚目。並非因為她美貌可人,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子殿下的賬房,這可是天天都能見到太子而且還說得上話的人物。
而且在所有人的心目中,能為太子管錢袋子的人,必然是太子最信任的人。他們卻不知道,太子只相信制度和規範,並不相信人。姚桃只是管賬,庫房卻是由劉若愚管著的。每五日核對賬庫,誰都不能做手腳。
之所以讓姚桃帶人進來登入,主要還有成國公家女眷的關係。
一個豪門的底氣並非庫房裡有多少珍寶,或者地窖裡有多少金銀,同樣體現在家人的衣服、用具、傢俬、首飾……朱慈烺深知明朝傢俱的經濟價值,即便放在眼下,大戶人家的床櫃桌椅一樣價值不菲,斷然沒有浪費的道理。
至於女眷的金銀首飾,歷來都是抄家的重頭戲。
朱純臣很快就意識到太子很認真地要接納他所有身家財產,心中登時湧起一股生不如死的感覺。他恨不得一頭撞在地上就此託生,也不願想象自己身無分文守在的空宅的悲涼生活。
“還有各種田地契。”朱慈烺提醒道:“要一併寫出來,否則日後麻煩。”
“是,是,臣斷然不敢藏私。”朱純臣聲音中帶著哭腔。
“你藏私也沒用。”朱慈烺隨口接了一句。
朱純臣沒聽懂這句話中隱藏這的殺意,疑惑地抬了抬頭,旋即又垂了下去,暗道:我真要藏私,你也未必能找出來吧。
“你還得寫幾封信給在京的親戚。”朱慈烺輕快道:“這防疫可是很耗錢糧的,別說那些藥物、石灰,光是這麼多人的吃喝用度,就不是一筆小數目。”
“是、是……”朱純臣心中叫苦,也只能希望那些親戚能夠識相些多給點銀子。若是各個都和他一樣不識相,被人一鍋端了,成國朱家真是要斷絕香火了。
朱慈烺給朱純臣留下了個微笑,讓人去收拾朱純臣的書房。如果不出他所料,成國公府遭鼠疫的訊息很快就會傳入宮中。說不定皇帝陛下連夜就會派人來詢問,該準備好的應對都得準備好才行。
“殿下,”劉若愚見周圍沒人,“如此大張旗鼓,若是有人尚未歸心,在外亂說,恐怕對殿下聲譽有礙啊。”
“軍中不同民間,”朱慈烺道,“民間隨便怎麼說都沒關係,但軍中要的卻是軍心似鐵。這回看起來是要抄了這蠹蟲的老巢,實則也是要準備清洗軍中。凡是有忘恩負義之徒在背後亂說話的,必須嚴懲,否則日後還打什麼仗!”
劉若愚目光一陣飄散,附和道:“殿下思慮得是。如今訓導官在各旗隊說的都是感恩,也讓他們自己說當初是如何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士卒們對殿下還是非常忠心耿耿感恩戴德的。”
“那就好。”朱慈烺冷聲道:“忠孝之道,為人之本。這些人都是沒有家人可以盡孝的,若是做出不忠的事,也就不用做人了。”
“殿下所言極是。”劉若愚牢牢記在心裡,準備下去之後教給那些訓導官。
如今訓導官中還是以閹人為主,不過再也不是田存善一家說了算。越來越多的沙子摻了進去,就連劉若愚也掌握了幾個旗的訓導官。鑑於太子對於軍隊若即若離的態度,讓這些太監們很有掌握軍隊的慾望,起碼日後撈個監軍也不至於被人欺負。
即便連劉若愚都不知道,軍中還有一個隱蔽的地下組織。十人團基本框架已經搭了起來,並無明晰的上下級關係,只是分線聯絡,通傳軍中訊息。太子雖然貌似不甚過問軍中事務,只是查驗各種資料報表,但對於底層的把握卻從來沒有放鬆過。
訓導官們即便猜到有人偷偷告密,也斷然想不到這種告密的範圍竟然能覆蓋全軍。
……
姚桃帶著女官們進了內宅,身邊自然有侍衛保護她們安全。這些女官已經習慣了見到男人,而且許多都是地位不如她們的男人,並不扭捏羞澀。
成國公府的女眷卻從未見到過如此著裝統一,面帶殺氣的成年男子,驚恐地抱團一起,更有甚者已經準備好了上吊自盡,保全名節。
“姐姐,這裡怎麼不像是有鼠疫的樣子?”影月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姚桃比她還見識多些,早就覺得內院裡氣氛詭異,盡是對抄家滅族的恐懼,卻沒人提到鼠疫。若是腦筋轉不過來,的確會有和影月一樣的疑惑。然而姚桃卻是第一時間想起姑姑的那個反問:“田存善真是自己落水的麼?”
東宮在幼年時便無師自通地借勢殺人,更何況現在手中握著防疫賑災大權。
成國公府上是否有鼠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說他家有。
——太子就算說月亮是方的,我也得給他找出四個角來!
姚桃輕輕捏著自己的手心,暗自提醒自己。
影月疑惑更大,正要再問,突然見平素對她和藹可親的姐姐目光嚴厲起來,連忙閉嘴不言。
“所有人,”姚桃走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前,“每人跟一組兵士去抄錄捐資。有徇私漏記者,斬!有記錄不詳者,發配浣衣局!聽明白沒有!”
“是,司正!”眾女官紛紛應道。
姚桃拉住了影月,看著眾人散入偌大的內府,低聲道:“禍從口出,不該說的話打死也不能說啊。”
影月垂下目光,好像明白了什麼。可她就是不甘心接受這個答案: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怎麼可能因為私怨就藉著防疫的旗號抄了大臣的家呢?這不是戲臺上那些奸臣做的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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