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十一年是五年來朱慈烺在宮中呆得最安穩的一年。整整四個月的時間,朱慈烺都沒有離開紫禁城一步,最遠也只是在萬歲山騎馬射箭,權當體育活動。因為有這樣的機會,朱慈烺與家人接觸漸多,卻談不上溫馨喜悅。
在這個家庭裡,朱慈烺已經是上有老下有小了,旁邊還有弟弟妹妹。妹妹坤興嫁了良婿,如今夫妻美滿,不用他操心。兩個弟弟之中,永王有心軍事,只等再大一些就可以進京師講武堂,等武備大學畢業之後就可以之國就藩了,也沒甚可操心的。
然而同胞親弟弟定王卻讓朱慈烺有些不喜。
這位定王殿下已經十七歲了。在這個年紀上,朱慈烺都已經能夠練兵出征,一展王旗了。而定王朱慈炯卻是沒有在任何方面展現出自己的才能,對軍事、政治、歷史、文學、經濟、藝術……種種領域沒有一絲半點的興趣和天賦。
朱慈烺曾擔心定王是受了小人蠱惑,行韜光養晦之策……這種行徑非但沒有必要,而且可謂十分愚蠢。難道手握帝國權柄的正牌皇太子會擔心弟弟有不臣之心?所謂韜光養晦,其實是耽誤了自己最佳的學習年齡,貽誤終身罷了。
然而在東廠的調查之下,最終確定了一點:定王並非是韜光養晦,只是單純的平庸之人。
朱慈烺不知道這個結論對他有多大的打擊,但他確定,自己寧可得知慈炯欲圖叛亂,也不願相信他只是個“庸人”。
一個十七歲的庸人,沒有任何理想抱負。沒有任何有益身心家國的愛好,整日間就希望敷衍大人,等待著放飛藩國,過上腐化墮落的親王生活……朱慈烺想到這裡就心中發毛。他甚至努力回憶自己前世十七歲的時候,以免用兩世為人來苛責弟弟。然而回憶的結果讓他更痛苦。他前世十七歲的時候已經確定了自己要學的專業,在努力為理想中的大學日夜苦讀。
“其實,定王興許只是心性未定,待他定下來了,自然就知道喜歡什麼了。”段氏小聲地替定王辯解道,就如一個長嫂應當做的。
“不是心性定不定的問題。”朱慈烺道:“他若是喜歡遊園。就該琢磨各種園子好在哪裡;他若是喜歡聽戲,就該琢磨怎樣的戲才是好戲;他若是喜歡美酒、美食,一樣也有可以琢磨的東西……我這人算得開明瞭,無論他要做什麼,我都會支援他走下去。可他呢?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淺嘗輒止,浪費光陰!這樣下去。勢必一無所成!”
段氏跟在朱慈烺身後,束手束腳,低聲道:“也未必人人都要如你一般有再造乾坤的成就。”
“錯!”朱慈烺堅定道:“人的成就不是跟別人比的,是跟自己比的!商湯在洗澡盆上刻‘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告誡後人,不可虛擲光陰,不可泥於固有。我能指望他有多大成就?不過就是希望他一日更比一日‘新’。不要白活一世罷了。”
段氏從未見丈夫如此氣憤。這幾日朝臣硬要鐵了心跟他較勁,都沒見他如此生氣。
“永王喜歡軍事,我便讓他去學。說起來,他有何軍事才能?軍中比他資質好的不知凡幾,大明要他去打仗麼?”朱慈烺拉了永王出來比較:“但人就該有一個自己的愛好和目標,不是為了做到空前絕後,只是為了做個‘新民’罷了!”
段氏突然輕笑道:“看小爺這付樣子,哪裡像是對弟弟,倒像是對兒子了。”
朱慈烺一噎:“長兄如父!你也別隻看我說慈炯,你自己也是一樣。我想著來日方長。所以沒說你罷了。”
段氏臉一紅,道:“臣妾又怎麼了?”
“你自己也是個沒長性的人。上個月還能天天練習騎馬,這個月就騎了三回。一張鴛鴦帕子,之前還繡得起勁,這幾天就拿出來上個兩三針就扔下了。看了人家的字覺得好要練字。我給你置辦了一套文房之寶,結果連個架子都沒練出來就不見你寫了……你哭什麼?我哪裡冤枉你了?”
段氏從小到大哪裡被人這般訓過,聽著丈夫一連串的數落,羞憤交加,開始只是咬著嘴唇,努力抑制鼻子裡的酸勁,卻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
朱慈烺覺得胸悶,重重吸了口氣,只覺得空氣裡的桂花香氣也甜得發膩,竟好像誰都在跟他作對似的。
“別哭了,皇父皇母還等著呢。”朱慈烺放緩了口吻。
段氏硬忍住哭,哽咽道:“原來臣妾在殿下竟然如此不堪。”
“也不算很不堪。”朱慈烺過去撫了撫段氏的後背:“只是有點不懂事。就如我之前說過的,為何有人能成事,有人不能?無非就是個毅力上的差距罷了。這事可以慢慢培育,也不急於一時。”
段氏這才覺得胸中寬解點了,哽咽著說了聲:“嗯。”
朱慈烺又把自己的帕子給她擦眼淚,這才繼續往前走。今日是在後果園裡賞桂品果,崇禎特意要讓朱慈烺勞逸結合,不許他請假。朱慈烺在京中時間長了,積累下來的事一樁樁理順,倒也的確空閒下來,有更多的時間學習大明系統的物理、化學。
現在他已經學會了大明拼音,總算查字典是沒問題了。
崇禎見到兒子帶著兒媳、孫子過來,心懷大暢。尤其最近通政司送上來的題奏都是好事,一時間彷彿海晏天青,盛世在即,自然心情舒暢,整日裡都是喜笑顏開。在崇禎看來,自己只要能夠維持這個狀態,將皇帝的寶座傳下去,也就可以安心地當太上皇了。
周後和張後卻發現皇太子妃臉上有淚痕,眼睛紅腫,大為詫異。她們都是頂知道“春哥兒”脾性的,極罕見有發火的時候,凡事都知剋制。那除了春哥兒還有誰能讓皇太子妃哭成這樣?
“是家裡有什麼事?”周後拉過兒媳,低聲垂問。
段氏連忙搖頭,略帶幽怨地看了一眼皇太子。
朱慈烺撇了撇嘴,轉過頭去裝作沒看到。
周後也看了一眼兒子。這一看卻看到個完人,不可能有任何差錯,便勸兒媳道:“都已經為人母親了,怎能使小性子呢?大小事且順著夫君的意才是和家之道啊。”
段氏聽了更覺委屈,只好點了點頭。
“母后,”朱慈烺上去解圍道,“她是被自己寫的字醜哭的,沒甚大事。”
周後和張後失聲笑了起來,就連段氏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的醜字我還留著呢!”周後佯嗔,瞪了兒子一眼,也算是安慰了兒媳。
段氏也頗為詫異,道:“小爺也寫過醜字?”
崇禎也忍不住笑道:“那時候剛剛提筆,歪歪扭扭,簡直不堪入目。本是要燒掉的,中宮不肯,定要留著給子孫看。”
“還請父皇陛下下旨,兒臣三歲之前的書作皆封入內庫,永世不得開啟。”朱慈烺故作正經地開玩笑道。
“朕的旨意管不到中宮頭上,你求錯人了。”崇禎撫須大笑。
周後開懷大笑,道:“看你不來求我?”
朱慈烺只好上前叫了一聲“娘”,作央求狀,讓帝后、張後、太子妃笑得前仰後合。
崇禎笑了片刻,突然停了下來,嘆聲道:“我家終能得享天倫之樂,只是親藩零落,讓人唏噓呀。”他想到此番國內,好多個藩國都因為子嗣斷絕而除國,不由悲從中來。尤其是瑞王國,本是神宗庶五子,與帝室親緣極近,也被張獻忠殺絕了。
朱慈烺也沉默下來。他很難理解父親的親情觀念從何而來。那些親王沒一個是他見過的。現在血緣最近的福藩,乃是神廟之孫,在崇禎二十年前根本就沒與皇帝見過一面。他諸藩血緣關係則更遠。
“朕聽說,荊王薨了兩年,其子尚不能襲封,不知是有何曲折?”崇禎問道。
荊王一系是仁宗第六子,傳到如今比帝系還多一代。關於荊王藩的襲封問題,宗人府這兩個月一直在報上來,最嚴重的一次是說若再不讓荊王世子襲封,世子就要餓死了。
當然,朱慈烺是不可能相信這種誇張之詞的。
“的確是兒臣壓了壓。”朱慈烺坦誠道。
“荊王繫有失節之處?”周後也問道。
朱慈烺看到張後也十分關注,知道這是家事,自己貿然處置已經是侵犯了大人的權威。不過天家無私事,說是家事,一樣是國家大事。
有了理論支援,朱慈烺也有了底氣,道:“父皇,母后,皇伯母。”他頓了頓,又道:“藩國耗費之巨,於國之害盡明於世。所以兒臣是想變更祖制,只封賢王,凡是不肖祖宗者,不予分封。”
崇禎一時無言以對。他知道藩王對朝廷財政的消耗之大已經到了不得不正視的時候,也知道以現在的倖存宗藩數量,不出兩百年,同樣的問題還要再次上演。但照皇太子說的只封賢王,這就有些困難了。
關鍵一點:你如何知道誰賢誰不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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