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威廉姆?梵高”(WillemvanGogh)這個名字出奇的巧合,如果不是朱慈烺前世對梵高作品的偏好,恐怕這位聯合東印度公司的低階商務員根本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一絲波瀾。
然而現在,他非但面見了這個龐大帝國實際的統治者,而且還有幸與之交談,並對本國文化進行了解釋和推廣。
“這麼說,你們的姓氏並非來自繼承?”朱慈烺前世曾在荷蘭旅居過不短的日子,但對於荷蘭歷史文化卻並無深入瞭解。事實上他在荷蘭的唯一收穫是學了一點德語,後來常作為聚餐時的笑話。
“是的,偉大的皇儲殿下。”威廉姆畢恭畢敬答道:“在我居住的家鄉並不需要姓氏。當我走出來之後,才以家鄉的名字作為姓氏。”
Van在荷蘭語中是“來自”的意思,而非德語中Von——“分封於”的意思。兩者發音很像,對於不熟悉的人常有迷惑效果。而Gogh只是個不起眼的小鄉村,就連威廉姆甚至都不能準確說明到底屬於哪個省。
因為它正好在兩個省的交界上。
顯然,他與後世那位大畫家有血緣關係的可能性極低。
“你會繪畫麼?”朱慈烺又問道。
“呃,十分抱歉,偉大的皇儲殿下,我只會記賬,呃,以及一點點日語。”威廉姆道。
對話至此結束,皇太子殿下端起了茶盞。身邊的宦官高聲適時宣佈結束這次召見。
威廉姆從中軍帳中出來之後,被安排在了福州城中的會同館。並且第一時間取出筆墨紙張,將這次的會面記錄下來,寫成日記和信件。
能夠面見地位如此之高的大人物,足以成為他遺留給子孫的精神財富。
如果用後世語言表述:他的子孫在裝逼時,逼格都比別人高許多!
“斌,在明國的宮廷之中,是由宦官決定會面時間的麼?或者說因為明國的皇儲過於年輕,所以……”威廉姆從房間裡出來。召見了自己的通事,仍舊想不通結束時的景象。
“小心……”
“唔,這是秘密麼?別擔心,沒人聽得我們在說什麼。”威廉姆放心道。
何斌面露凝色,道:“你知道宮廷中有德國教士,所以我們無所不能的皇太子很可能聽得懂德語和荷蘭語。另外,沒有任何一個禮儀國家會讓僕人決定會面時間。即便皇儲再年輕也不可能。”
“那為什麼是由一個僕人來決定我告退的時機呢?”威廉姆更加疑惑道:“是因為他能洞視皇太子的心思麼?”
“因為……”何斌本想告訴他的“端茶送客”的規矩是從宋朝就有了的,更早的時候還有“點湯送客”。不過這些知識並不在薪水範圍之內,而且也超出了他的荷蘭語表達能力,所以何斌只是道:“因為他跟了皇儲殿下足夠久的時間。”
威廉姆接受了這個解釋,誰家的貼身僕人會錯過主人的任何一個習慣性小動作呢?
他又問道:“斌,通商事務的會談什麼時候能夠開始?”
何斌尷尬地笑了笑:“梵高先生。恐怕這件事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我想,明國朝廷會在正式討論通商條件之前,先進行必要的瞭解。”
“唔,那是應該的。”威廉姆點了點頭:“不過我有責任將明國方面進行了解的內容通報給歐福瓦特先生。如果你的祖國同胞要從你這裡瞭解任何關於公司的情況,你也應當毫無保留地告訴我。這是你的義務。”
“理所應當,先生。”何斌毫無壓力地應道。正如他無數次吐出這個短語——尤其是在他沒聽懂荷蘭佬到底在說什麼的時候。
作為人種迥異的異國人,威廉姆不被允許——他也不敢走出會同館一步。何斌作為通事則時常被叫去處理各種事務。年輕但老成的威廉姆總是在看到何斌第一眼,就盯著問他明國人是否詢問了任何有關聯合公司的訊息。
何斌的回答永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實情則是他已經幫助近衛第一軍的參謀們彙編了一整套荷蘭在東南亞的情報記錄,贏得了不錯的人緣。最近從北方過來的錦衣衛對他也十分客氣,幾次試探他是否願意作為錦衣衛的密探。
而作為皇太子殿下的座上客,則讓何斌踏上了人生巔峰。
“所以說啊,新的領土,新的世界,勢必會誕生新的勢家。”朱慈烺坐在帳中,下面環坐著鄭芝龍、何斌與一干參謀。這不是會議,只是一次例行的午後休息,眾人面前都放著茶點。
“歐福瓦特祖上是個打漁的,他本人不過是一所小學校的助理,連個官都不算。離開本國之後,竟然也成一方藩鎮了。”朱慈烺聲音輕快道:“還有那個臉上長了雀斑的毛頭小夥子,也可以一本正經代表一個國家來見我。想想就是有意思。何斌,那邊的薪資如何?”
何斌連忙起身,在皇太子的壓手示意下方才怯生生坐下,道:“紅毛夷……”
“用正規稱呼,不要蔑視自己的對手。”朱慈烺打斷何斌,出言提醒。
何斌連忙改口道:“荷蘭人給的薪水並不高。小的曾聽梵高抱怨,說這裡的薪水是其本國的兩倍,但對他身體的創傷卻是四倍。不過他們在這裡的主要收入是靠販賣私貨。歐福瓦特在赤嵌城從我國海商手中購買商貨,用公司的船隊販賣到日本,牟取暴利。”
“他去年才到任,膽子這麼大?”朱慈烺問道。
“殿下,他此前正是日本商館長官,故而算是熟門熟路了。”
“巴達維亞的總督將軍不管麼?”
“殿下,”何斌笑道,“這事已經是眾人皆知了。就是總督將軍本人也走私貨呢。去年有艘公司的大船在出島卸下了公司職員的私貨,船身頓時上浮了三尺!這些泰西人在東海、南海都活不長,所以得儘快撈一筆錢,然後回本國過下半輩子。”
鄭芝龍輕輕拉了拉何斌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
何斌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他只看到了皇太子殿下笑得很燦爛,卻沒發現座中的軍官們對他的神情都有些複雜。
雖然皇太子殿下強調臺灣是華夏故土,大明領土,但仍舊有人將攻取臺灣視作開疆拓土。
尤其是知道臺灣蘊藏的巨大經濟利益,日後若是能夠鎮守臺灣,豈不是一樁美事?何況皇太子暗示得還不夠明顯麼:無論此前是何等出身,只要開闢了新的領土,就能成為人上人。
現在何斌先將海外飛地的內幕捅出來了,日後誰能做得安生?
“這是人的本性,”朱慈烺道,“也是聯合公司十七紳士太小家子氣。”
何斌訝異地抬了抬頭,心中暗道:自己還沒將十七紳士抖出來呢,如此機密的事皇太子如何得知?莫非錦衣衛已經……
“要我說,海外飛地的收益就該按人頭髮股份,人人都拿份子錢。這樣大家都得了好處,什麼總督之類也就不敢損公肥私了。否則他手下的人就不肯幹。”朱慈烺道。
“殿下所言甚是,然而為國家開疆拓土已是吾輩幸事,其他無非浮雲。”方家鴻工作進度很讓朱慈烺滿意,所以給他的殊榮也越發多了。
“話不能這麼說。”朱慈烺搖頭道:“你是十七年的進士吧?”
“卑職僥倖得賜同進士出身。”方家鴻連忙謙遜道。
鄭芝龍心頭一顫,這麼久都沒聽這上尉說過自己是進士!一個進士也跑來當兵吃糧?
朱慈烺道:“難道不記得《論語》了?”
方家鴻頓時臉紅上頭,如同熟蝦。
朱慈烺知道在座很多人都沒讀過《論語》,又道:“孔子之時,魯國有條善政:凡是贖買在國外當奴隸的魯國人,回國後可以由公室報銷贖金。孔子的學生子貢非常有錢,贖買同胞之後卻不報銷,自以為是義舉。
“孔子得知後,指出子貢的做法不對。為何?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子貢那樣富裕,能承擔這筆贖金,但是每個人都有羞恥之心,有子貢的行為在先,以後人們就會恥於向公室報銷花費。
“一方面有羞恥之心,一方面又的確力不能逮。結果會如何?結果就是願意為國家贖買國人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大家索性當做看不見了。”
朱慈烺又道:“忠義仁勇,禮義廉恥,這是君子才有品質,只能律己,不能律人。一國上下,必然是君子小人相雜處。國家如果以君子的標準制定律法,必然令小人背棄祖國。國家以小人的標準制定律令,則小人有所拘束,得到良好的引導,一步步走向君子之行。而君子猶是君子。如今坐在這裡的人,日後多半要揚令治下,應當記住我今日所說。”
在座眾人臉上都沒貼“君子”“小人”的標籤,但欽佩之色卻是一樣的。君子固然不介意“有道之財”,而小人也算是得到了一個保證:利益均沾,只要守規矩,一樣可以合法地發家致富。
這一點,鄭芝龍感受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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