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律對官吏的控制已經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為了防止官吏與外界溝通,徇私枉法,在律文中規定所有縣衙官吏都得住在衙門裡面,不得擅自出衙。但凡敢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
法律對於各級別所住的屋舍數量也有規定:知縣十間,縣丞八間,主薄七間,管馬主薄七間,典史六間,吏舍四十間。後來隨著各縣吏員漸多,屋舍又會損壞,所以根本住不下這麼許多人。從萬曆年間,官吏不住衙門已經漸成風氣。
實際上,官吏若要徇私枉法,就算是被關在牢裡也擋不住,所以皇太子對這條規矩並不甚看重,在地方官吏職能手冊中也沒有要求。然而這條律文的確是有效的法律,而且照朱元璋說的:萬世不易。
吳蓀菖到底不是官吏世家出身,否則早就有家中前輩指點他了。此刻聽說上官要用這條來整治他,氣得手腳發涼,差點癱倒。
笞杖之刑是最神奇的刑罰,有的人捱了百十下,皮開肉綻,慘不忍睹,回家就能下地飛跑;有的人只吃了兩下,不見皮破出血,卻“體弱不堪”竟被打死了。
以現在崑山縣的態度,吳蓀菖真不敢硬吃這“八十杖”。
“你所言可是真的!”吳蓀菖喝問道。
那皂隸苦著臉道:“不敢欺瞞三老爺。”
“他吃了我們的酒,若是傳出去也會被其他人排擠。”魯瑋低聲道:“吳大哥,此事還要你拿主意。”
原來這皂隸最是貪杯,魯瑋和楊祥不甘於被排擠事外,故而投其所好,用酒水引他。誰知他喝得多了。竟不小心說漏了嘴,將大老爺和二老爺的計劃告知了楊祥魯瑋。這也是崑山縣衙上下一心,所以事不機密,沒成想竟被人洩露出來。
吳蓀菖見他們兩個小年輕竟然知道尋個突破口,也是可造之材。當即有了三分底氣,道:“此事要破解不難,我等只要搬回衙裡住,他們總不能翻舊賬。你先出去吧,不要與旁人說。”
那皂隸如蒙大赦,連忙跑了。
吳蓀菖探頭外面看了看。關了門,壓低聲音道:“只是日後卻未必不會再被人算計。”
“正是。”魯瑋沉聲道:“他們故意不給咱們安排宿處,原來打的是這般注意!”
“吳大哥,日後怎麼辦,也得靠您拿個條陳。”楊祥道:“我與魯瑋商議著去找上官說說,但又怕如此一來。反顯得我等不會做事了。”
“正是這個道理。”吳蓀菖其實也想去找上官,但被楊祥說在前頭,自然不敢再說出來。他沉吟片刻,道:“你二人這幾天沒事做吧?”
“他們什麼都不讓我二人看。”魯瑋氣道:“我二人說是分來照磨所,卻連賬簿都沒見過一眼。”
吳蓀菖在屋中踱步,幾個來回之後,終於道:“有了!”
“大哥請說!”兩人同時眼中一亮。
“咱們雖然看不到賬簿。但你們猜猜,濟留倉裡缺不缺糧?”吳蓀菖問道。
從太祖時候起,各縣設立濟留倉,最初的目的是賑災防荒,所以各縣要在東南西北四鄉設立四座,儲備足夠兩年開支的糧食。成祖時一度要求將倉庫移入縣內,後來不了了之。現在這個世道嘛,哪個縣能有兩年儲備糧?就算是湖廣產糧之地,濟留倉裡的存糧也多半被官員轉賣、侵吞了。
“他不仁,我不義。”吳蓀菖道:“索性將這揭露出去。鬧得聲勢越大越好。咱們是北來官,有皇太子殿下背後撐腰還怕什麼!”
“正是!”
魯瑋楊祥兩人本來是抱著一展才學而來,偏偏被扔在了冷板凳上,上官還處心積慮要發落他們,如何讓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忍得下來!
吳蓀菖雖然信心滿滿。到底還是要謹慎行事,先從縣裡將魯瑋、楊祥二人的關係調入自己屬下,然後裝模作樣地定製門牌號碼,又開始走街串巷,真像是要做編戶齊民的事。
知縣一招落空,也不著急,反正按照衙門裡的規矩,大事二十日就要程文,彙報進度,到時候不怕找不到差錯發落他們。
他卻沒想到,吳蓀菖並無乖乖等候二十日的打算。
崇禎二十年二月二十六,一篇揭露崑山縣濟留倉徹底空乏的文章出現在了《曲苑雜譚》上。
因為這份報紙原屬於“小報”,所以其中自然充滿了臆想出來的文學故事。譬如當地百姓如何吃不飽穿不暖,苦苦期待開倉濟民,知縣老爺又是如何孤高冷豔一副公事公辦模樣,背後卻與糧商大肆瓜分,以陳年爛谷換得該當入倉的新糧。
一直沒有參與輿論討伐皇太子的《曲苑雜譚》有充足的版面渲染此事,也有足夠的人力進行追蹤報導,將知縣的人機關係網拉扯出來,最後用一個整版的空間,只印了一句話:此斯文敗類名教罪人,是東林耶!非東林耶?
前面可以說是正常的輿論,但最後這句話卻又套上了黨爭的牌子。原本想對此視而不見的清流,不得不回過頭來,撰文指出:此人乃是混跡在清流隊伍中的敗類。
有這個註腳,東宮系統的槍手自然要跟進,渾水摸魚說:如今東南有幾個官兒不是東林身份?難道都是真東林麼?還不都是混進來撈取資本的?
許多人都被這不明身份的言論套了進去,渾然沒想到支援這種言論本身就是自證東林有黨!
君子群而不黨,你既然結黨,就是小人,是小人就該死!
這個道理放哪裡都說不出花來!
高弘圖連忙出來表明身份:當年東林可說我是齊黨!所以大家不要誤會,雖然我不是齊黨,但真不是東林。
張慎言也不得不出來辯誣:東林之初只有君子,並沒有黨,是以他引薦趙南星等人入朝,是為朝廷選君子。而有人借先人之名,自立黨派,這是偽君子!既然是偽君子,就該揪出來打倒在地踏上一腳。當然,也得防止閹黨小人誣陷,所以崑山濟留倉之事,該當詳查。
朱慈烺看了張慎言用本名發表的文章,不由感嘆到底薑是老的辣。原本崑山濟留倉案是東宮反攻的第一手,等於從清流背後刺入刀子,硬生生開個血口出來。將口水仗引入政績考成,用實打實的證據來推倒之前清流所謂皇太子任用私人,信任閹黨的話。
順便還可以讓江南士林自認“有黨”,好讓東宮順利佔據道德制高點。
張慎言卻能抓住根本,直接將“有黨”的問題打破,再將話題引回崑山濟留倉一案,可以預料得到:這位崑山知縣已然是被丟擲去的棄子了。在這枚棄子被打吃之後,某些人也該順勢求和了。
……
“這定是那三個北來官乾的好事!”崑山縣赤紅雙眼,神情猙獰,雙手發抖——這是因為他心中正幻想著如何手持利刃,將吳蓀菖等三人千刀萬剮,生啖其骨肉!
縣丞也是滿臉憔悴,道:“偏生他們是朝廷命官,不能用刑。”
“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崑山縣重重捶在書案上:“他們要我死,我死也要拉上個墊背的!等都察院檢點來了,我就與他們同歸於盡!”
“縣尊,還不至於。”縣丞也被這癲狂嚇了一跳:貪汙瀆職沒有弄出大的民變,也沒饒進去人命,最多就是免職流放的懲罰。若是殺了朝廷命官,那可就是死罪了。
“如今還有個辦法……”
“快說!”崑山縣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上前扣住了縣丞的脈門,突然嘴角一咧,眼淚直流:“你且救我這一命,我日後給你供長生牌位。”
“縣尊……”縣丞動情地拍了拍崑山縣的手,心中暗道:你這指甲都掐我肉裡去了……哎呦哇啦,這都出血了!
“縣尊,您先不急。”縣丞拉開崑山縣的手:“您看,這報上通篇都沒個實證,顯然是閹黨誣陷忠良啊!”
“可是他們要來看倉,現在倉中……嗚嗚嗚,哪裡還有糧食?”
縣丞自然也知道,他自己就是分潤的環節之一,若是知縣倒了他也摘不乾淨。
“若是他們來檢點時,倉中有糧,那又如何!”縣丞道。
“那……那……那是哪裡來的糧食?”崑山縣止住哭,小聲問道。
“借唄。”縣丞道:“濟留倉沒有糧食,各家大戶難道也沒有?糧商也沒有?這些糧食若是借來,別說兩年之用,就是十年都夠了。”
現在的人口比之國初時翻了不止一倍,崑山縣知道填滿四倉都不可能夠用兩年。不過若是四倉充盈,別人也沒話說,硬是死扣“兩年”來做文章,只會顯得政敵無理攪三分。
“不過,馬上就是春荒了,到時候糧價一漲,誰還肯借?”知縣也不蠢,紅著雙眼低聲求教。
春天看似生機盎然,處處充滿了勞作的喜悅。然而在這個時代,春荒卻是十分殘酷的。冬天存的糧食已然快吃完了,種子糧卻是萬萬不能動的。同時又要面臨沉重的農活,少不得還要添餐飯。
這個時候別說佃農和自耕農,就是有些小地主也得出去借高利貸。
官府若是借糧,肯定不會給利息。那些糧商、大戶,借出去一石糧自己要虧五七鬥,又不是親爹老子,誰肯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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