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鋮此人的才能僅僅是在戲曲文藝上。
可以說,如果他是個懷才不遇的窮書生,終身與政治絕緣,聲望不會弱於的關漢卿、湯顯祖等大家。
然而他卻踏上了一條求官之路。
的確,阮大鋮的問題出在功名心太重,卻又實在沒有半點政治智慧。
作為一個桐城人,阮大鋮的出身決定了他是天然的東林一脈。他作為高攀龍的弟子,也的確進入了東林黨的核心成員團。反正東林黨只重視立場,不重視政治智慧,所以阮大鋮初年還是十分為人看好。
天啟四年春,吏科給事中出缺,左光斗通知阮大鋮來京師遞補。然而當時東林內部紛爭,趙南星、高攀龍和楊漣力主魏大中遞補吏科給事中,等阮大鋮回到京師,只給了一個工科給事中。
雖然各科給事中的許可權看似一樣,但也有排名先後。吏部為天官之職,自然是諸科之中的首腦,甚至比禮科還高,工科卻排在末尾。
從頭摔到了尾巴上,阮大鋮當然不樂意。如果換個有政治智慧的人,或許還能忍辱負重,一步步往上爬。然而阮大鋮卻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投靠魏忠賢。更讓人驚訝的是,他投靠了魏忠賢之後,竟然反咬站在他一邊的左光斗。
這豈止是缺乏智慧,簡直連智商都欠奉。
於是這位在《東林點將錄》裡被列為“無遮攔”的干將,只在京師呆了一個月,便揹著逆徒、閹黨等惡名灰溜溜回到江南去了。
阮大鋮回到江南之後功名心不死,仗著自己有錢,動輒一擲千金。就連冒闢疆為董小宛贖身的錢都是他出的。侯方域與李香君往來時不名一文,也是他暗中給了一千兩。
旁人很難分析阮大鋮的性格,到底是傻缺呢,還是傻缺?反正他這些銀子非但沒幫上忙,反倒惹出了《留都防亂公揭》。被複社士子說他要在南京作亂,最後不得不逃回老家躲避。
作為一個不把銀子當貨幣的土豪,放著東宮這麼顯赫的地位,阮大鋮怎麼可能不巴結?
作為一個將現實利益放在第一位衡量的職業經理人,朱慈烺怎麼可能拒絕阮大鋮的巴結?
反正東林黨早就是明日黃花,復社在張溥死後也不過是一群書生。連個政治勢力都算不上,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阮大鋮也曾想過覲見東宮,不過朱慈烺實在太忙。而且不同於許家福這樣的實業家,朱慈烺對阮大鋮的底細很清楚,除了家產、銀子完全沒有利用價值,還有八成可能性坑死隊友。於是並沒有撥冗接見。只是派人給他指了一條明路:回南京創辦《曲苑雜譚》。
這份以戲曲、小說、話本、傳奇故事為主要內容的文藝期刊,自然也是東宮的宣傳陣地。不同於《皇明通報》鏗鏘有力,《曲苑雜譚》是以娛樂的方式宣揚東宮理念,在中低層民眾之間推廣輿論戰。
如果說《皇明通報》是與《江南士林報》進行堂堂正正的對決,那麼《曲苑雜譚》就是敵後義軍。
田存善到了南京之後,很快與阮大鋮掛上了勾。阮大鋮非但送房子送銀子,還將《曲苑雜譚》的股份送了一部分給田存善。田存善不敢私拿。通報東宮,奉命掛名。由此有人說東宮信用閹黨餘孽阮大鋮,倒也不算憑空誣衊。
相比阮大鋮的渾渾噩噩,田存善卻是知道皇太子創辦報紙的意圖。他拉了阮大鋮的銀子,又借侯恂、沈廷揚等人的名帖,著力打入江南士林圈子,尋找潛在的同盟者,提供資助,為他們墊付報刊保證金,開辦地方小報。
這些小報往往都是江南地方鄉紳附庸風雅的產物。影響力遠沒有《江南士林報》和《曲苑雜譚》那麼大。不過在各個州縣,小報的忠實讀者卻是不少。因此在關鍵時刻,錢謙益只能對整個江南開地圖炮,而朱慈烺卻可以針對各州縣的風土人情進行精準狙擊。
朱慈烺很清楚田存善的所作所為,甚至知道田存善每餐飯耗費了多少銀子。
在這點上。朱慈烺對這個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太監似乎格外嚴苛。然而考慮到劉若愚年紀越來越大,總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頂替大管家的位置,那麼才能中平、性格偏向懦弱,又被自己調教了這麼多年的田存善,也算是個還過得去的人選。
……
“老爺,官兵收復了天津,距離北京不遠了。”柳如是回到絳雲樓,看到夫君錢謙益正在整理藏書書目。雖然戴著一副玻璃片眼鏡,還是幾乎將臉湊到了書上。
錢謙益聞聲抬起頭,擱下了筆,道:“我知道了的。就連《曲苑雜譚》那等俗報都說了。”
柳如是臉上沒甚表情,只是道:“老爺,看來這東宮的確有些肅宗的本事。”
“呵呵,”錢謙益硬是擠出一聲乾笑,“恐怕收復京師之日,便是行靈武篡立之時。”
唐肅宗李亨在靈武自立為帝,遙尊玄宗李隆基為太上皇。這事雖然李隆基自己表示不介意,但一直被後人認為是子篡父位的不倫之事。因為這種事在李唐不止一次,所以唐朝在理學立國的大明一併不受待見。
錢謙益就在不久之前還在報上寫了一篇《諫忠王書》。這篇文章借用唐人之口,為忠王李亨分析人倫綱常,勸李亨安心擔當三鎮節度使,滿足於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身份,平定內亂,驅逐韃虜,然後功成身退,繼續做一個孝順的皇子。
這些事的確全都符合當時安史之亂、吐蕃回紇乘機揩油的史實,而且“忠王不忠”也是個很有趣的文字遊戲。最為難得的是,所有一切都跟今日局面竟然如此相似,任誰看了之後,都難免將“天下兵馬大元帥忠王李亨”。與今日“假黃鉞代天子親征”的皇太子朱慈烺聯在一塊遐想。
柳如是拜讀此文時,熱血沸騰。然而過了幾日之後,這股熱血漸漸冷凝下來,仔細一想:唐明皇身為皇帝,只知道梨園消磨。寵幸楊玉環,任用小人佞臣,以至於爆發了安史之亂。這樣的皇帝有什麼好值得維護的?反倒是肅宗以皇子起兵,恢復兩京,平息兵燹,這才是有才德的聖天子呀。
有了這樣的念頭。柳如是卻被自己嚇住了,好像做了對不起錢謙益的事一般。
——今上英明勤政,夙夜憂勞,豈是唐玄宗可比的?
柳如是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藉口,這才心安下來。
“等著吧,等到改朝換代。大家自然就都能看清了。”錢謙益有種身心疲憊的感覺,突然想到一句: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隱然有屈子憂國而不得志之意,長嘆一聲,再次埋頭書典,不想說話了。
柳如是正要淨手上前幫忙,突然下人來報:“老爺。奶奶。有李小姐、卞小姐來訪。”
錢謙益抬了抬頭,與柳如是對視一眼,道:“你去吧。”
柳如是這才出了絳雲樓,前往花廳與姐妹一敘。
這李小姐和卞小姐,正是後人所謂秦淮八豔中的李香君與卞賽賽。二人本在金陵,卻突然來到虞山找她,多半不會是尋常遊冶。
“此來正是要與姐姐作別的。”
三人隨意落座,李香君持手道:“我與卞姐姐前幾日讀宋人筆記,突發奇想,欲去尋那東京繁華遺風。”
“去開封……是假。”柳如是心中一轉,輕笑道:“想念太甚,千里尋夫怕才是真的。”
李香君臉上一紅。她其實想去的地方的確不是開封而是歸德。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單純因為侯方域在歸德為知府。假借去開封之名,只是女孩子家的羞澀諱言。卻被不良少婦一語點破。
卞賽賽只是抿嘴偷笑,並不說話。
“你其實怕對開封也沒甚興趣,更想去見見懷慶府的風情吧。”柳如是並沒有放過卞賽賽。
卞賽賽與吳偉業曾在南京有過一次相聚。
席間,熱情大膽的卞賽賽藉著酒酣耳熱,顧視吳偉業道:“亦有意乎?”而吳偉業與她對視良久,最終一言不發,辭別而去。
柳如是知道其中故事,怎麼都沒想到卞賽賽竟然還會去找吳偉業。曲中女郎固然為世人所輕,然而自己卻從不作賤自己。這也是柳如是當日定要錢謙益以正妻之禮娶她過門的緣故。
“只是陪香君妹妹去走走,散散心罷了。”卞賽賽不肯承認,又道:“我倒是覺得,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真是短暫無趣。便想借著有生之年走走瞧瞧,也不算白來一遭。”
“覓得好郎君才是不白來一遭。”柳如是繼續打趣道。
“好沒意思的話,偏你就不白來,人家卻都是白來的了。”李香君伶牙俐齒不遜於人,當即反諷回去。
柳如是聽了卻是被擊中軟肋,臉上的笑容登時凝住了,良久才緩了過來。她想起自己當初擇人,定下的是規矩是“英雄豪傑”。然而被她看好的“英雄豪傑”陳子龍卻是個怕老婆的人,因其妻子張氏不容,使得她連陳家的門都進不去。
後來歸了錢謙益,初時看看的確也算得上是“英雄”,但現在卻覺得越發有了股暮氣,與那“豪傑”有些對不上。
卞、李二人都是七巧玲瓏心,當時便知道觸動了柳如是的隱秘。卞賽賽淡然岔開話題,道:“你們這些俗人自然是要嫁人的,我卻想出家修道。前幾日還想了個道號,喚作‘玉京’,日後逍遙直上白玉京,豈不妙哉?”
柳如是果然被牽了過去,開始力勸卞賽賽不要想不開。不過出家修道跟出家為僧不同,反正道士這個身份可進可退,又不需要剃髮,所以柳如是勸得也不甚堅持。
二女在虞山又住了兩日,這才與柳如是依依惜別,踏上了柳如是眼中的“虎狼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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