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的五月在天下沸騰之中步入尾聲,越來越猛烈的太陽和越來越少的雨水宣佈六月的到來。
北京城在經歷了鼠疫橫行、太微救世、永昌禍亂、八旗入城之後,街頭上徹底看不到閒雜人等了。絕大多數的商鋪都關門大吉,但凡有些資產的都逃出了這片蠻夷盤踞的腥羶之地。就是在這片死水之中,卻落下了一粒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向外蕩去。
“宋老爺,可聽說了麼?攝政王爺下詔,又要厲行剃頭了!”
宋弘業回到署衙,與他相熟的主事、書吏紛紛圍了上來。明面上像是分享訊息,實際上卻是在探問這訊息的準確性。
滿清入城以來,大大小小的官員逃了許多,光靠滿洲人自己的政治構架和人力儲備,別說統治北直隸,就是北京城都運轉不開。
多爾袞因此採取了來者不拒,不問出身的政策。
他首先請回了崇禎初年被罷免的閹黨大學士馮銓,授予內院大學士的頭銜,位列范文程、剛林、祁充格、寧完我這一干滿漢學士之前。其後,多爾袞又宣佈無論明官、順官,以原職錄用。有些人在明不過道員,入順升到了一省巡撫,滿清則以高位相待,仍舊給予巡撫職銜。
宋弘業在明朝不過是個六品主事,在順朝屬於可以大力起用、免除追贓的中下層官員,於是被抬到了正三品的兵部侍郎位置上,直接越過了五品這道坎,也省去了四品的磨礪期,成為朝中顯貴。
滿清入城之後,只要不走就可以原職辦事,甚至連官服都沒變,宋弘業又從順朝的兵部侍郎變成了滿清的侍郎,雖然城頭王旗變幻,他的地位卻越發穩固了。
“哦?上月二十四日攝政王不是傳諭我部:天下臣民照舊束髮。悉從其便麼?”宋弘業裝作不知道,反問一句。
清兵入關之後,沿途都要強迫百姓剃髮易服。直到進了北京,本來也說要剃髮的,但群情激奮。多爾袞只好讓步。傳諭兵部說:原本剃髮只是為了分別順逆,怕造成誤傷,既然百姓都不願剃髮。那就照舊好了。
此諭一出,城中的緊張氣氛方才得到緩解。
然而現在,好像又變了。不過滿清原本就是蠻夷,不講信義,就算是一日三變又有什麼稀奇?
“哎呀喲,老爺還不知道?”一個相熟的書吏上前哭道:“又要剃頭啦!聽說有人進言九王……喔喔,是攝政王……進言說剃髮會激發南人民變,非一統之策。攝政王答他說:如今是得一寸便是一寸,得一尺便是一尺。哪裡有什麼一統之策。這豈不是又要厲行剃髮了?”
宋弘業身負皇太子秘任,收羅訊息的同時也不能別人矚目,只是唯唯諾諾附和幾句,好像心不在焉卻又都記在了心中。旁人不知他的心事,也無暇管他,見打聽不出什麼。互相扯了幾句閒話便散了。
宋弘業在署衙中坐了半天,只是發呆,終於到了下班的時辰,連忙步出署衙,往自己家中去了。他早就是兵部堂倌。地位非同尋常,宅子、僕人自然也水漲船高,甚至重新續絃,“娶”了一戶家破人亡的官宦小姐。
那時候大順追贓,許多官宦大族都被逼得家破人亡,妻女落入順軍將佐宅院,或是充為姬妾,或是成為僕役,數不勝數。宋弘業正當新貴,娶了這樣一個女子也算是跟風時尚。
而實際上,那女子卻是朱慈烺從侍從室裡選出來的宮女,能幹、有心,願意前來做宋弘業的助手。
宋弘業回到家中,徑直入了內堂。那位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嬌妻”迎了出來,款款福身,道:“老爺辛苦了。”
宋弘業朝妻子招了招手,大笑道:“見了娘子,哪裡還有什麼辛苦?來來來,咱們進屋好好說話。”他當下攬了妻子的細腰,推門進屋。
一進入屋中,宋弘業瞬間鬆開了手,趴在門縫往外看。
門縫中,正好能夠看到院中屋簷兩角懸掛的八卦鏡,看似是個鎮宅的風水寶貝,卻將臥室附近的廊下收入眼中,是否有人藏在外面偷聽偷窺,絕對是一目瞭然。
那宮女妻子只是在一旁看著,並不說話。
宋弘業確定外面沒人,方才拉著嬌妻走到床邊。兩人脫去鞋靴,鑽進床裡,放下厚厚簾幕,宋弘業方才道:“軍情:五月廿六,清軍在慶都(今河北望都縣)追上順軍,順軍是蘄侯谷英阻截,順兵敗,谷英陣亡。”
那嬌妻連忙記在心中,嘴唇微微蠕動,默默複述了一遍。
宋弘業在幽暗中看著那雙明亮的眸子,又道:“五月廿七,清軍破真定。順軍走井陘入晉,守固關。廿八日,諭令清軍回師。”
他那嬌妻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記住了。
“再有就不是我部的訊息了。”宋弘業想了想,道:“滿清歸還順朝收繳田土,錄用官吏,不拘是閹黨、東林、大明、大順……只要是個官就用。如今是一片混亂,有的部裡擠了好幾個滿漢侍郎,有的人卻身兼兩部侍郎,誰的心思都不在辦事上。哦,還要跟殿下說:這回滿洲兵搶劫殺掠倒是有限,還不如順軍走的時候殺掠的多。許多滿洲貴人已經想在京畿跑馬圈地了。還有抬旗的事……”
那嬌妻輕輕拍了一下宋弘業,打斷道:“民間野議已經不是你該管的了。”她又道:“我聽說要建立步軍統領,你知道麼?”
“我也略有耳聞,”宋弘業道,“從職司上看,倒是五城兵馬司一般。不過那是統轄滿、蒙、漢八旗步軍營,以及九門官兵,好像還要兼管巡捕二營事務。我不是旗下人,肯定是混不上的。”
“這樣啊……”宋弘業那嬌妻抿了抿嘴,幽幽道:“如此看來,旗人還是比漢人要高出一頭。”
“何止一頭……”宋弘業重重搖頭:“咱們漢人已經是亡國之奴,光是這頂父母所賜的頭髮都未必能夠保全!”
那嬌妻臉色也變得慘白,只是在昏暗之中看不出來。她撫胸道:“我見滿洲女人倒是留著頭髮,只是她們在鼻孔、眉骨上穿環,如同鬼魅牲畜,實在讓人看得毛骨悚然。我先說好,若是日後真要扮作她們那個模樣,我就是拼著被皇太子殿下責罰也要回去的!”
宋弘業揶揄道:“當日也不知道誰說的:但為皇明覆恢弘,粉身碎骨也等閒!”
那嬌妻臉上覆又一紅,嘴犟道:“那要你剃髮呢?你也肯剃?”
宋弘業也覺得胸中犯堵,仰了仰頭,取過一張蒲扇,用力扇了兩扇,終於道:“剃!等殿下中興大明,我這頭髮還能長出來!”
“若是萬一……”
“我就不做人了,出家當和尚去!”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到牆裡傳來咚咚之聲。
原來宋弘業在改建這宅子的時候,特意命人將門外廊下的磚塊都是空心,裡面又埋了空心銅管,一直通到床裡側的牆中。只要有人走過,這裡便能聽到放大了的腳步聲。那些工匠後來都去了山東,故而他不擔心有人知道這宅子的秘密。
“老爺,奶奶,有個滿洲人在外要見老爺。”門外傳來貼身丫鬟稚嫩的聲音。
這丫鬟雖然是山東帶來的可靠人,但宋弘業也從不讓她知道任何情報。他掀開簾幕下了床,脫下汗溼了的衣服,道:“請他吃茶稍待,我換了衣服就去。”
宋家奶奶也下了床,抹去額頭的汗,穿上繡鞋,道:“我明日便去東嶽廟。”
宋弘業點了點頭,麻利地換了家常便服,往外去了。他如今的地位已經無法與市井小民過多聯絡,派外人又不放心,平常的訊息傳遞就全靠“嬌妻”去廟裡進香、算卦,與道長“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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