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聽了父親的話,心中仍舊踟躕不定,他道:“父親,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若是東虜索性就賴下不走,抑或大肆劫掠,又如何是好?”
吳襄捻著須莖,道:“你如今貴為一國國主,竟然還是算不清這筆賬啊。東虜勢必不肯白白借兵與我,這好處自然是得明朝出。只要多爾袞能夠認下我們這廣寧國,明朝那邊即便給得肉痛些,又關我何事?”
“父親,恐怕東虜不肯認我的廣寧國。”吳三桂臉色陰沉下來,道:“若我仍是一鎮總兵,多爾袞多半會給我高爵厚祿,招撫於我。然而如今有了這三百里廣寧國,他又得開出什麼價碼?再者說,關外是滿洲故地,斷然不會放心我遼鎮繼續坐守。唉,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接下冊封。”
“早知今日?”吳襄怒道:“早知今日,就該好好練兵!我關寧鐵騎當年與蒙韃東虜野戰廝殺從不怯弱,如今連一群流寇都打不過!”
“父親,今日局面焉能怪在兒子頭上。”吳三桂也不服氣;“朝廷連年剿寇,哪年不從我遼鎮調兵挖人?可恨那些庸帥,耗光了我遼鎮骨血,竟然還讓闖賊勢大至此!”
吳襄知道兒子說得是實情,在祖大壽執掌遼鎮的時候朝廷就不斷調兵挖人。當時的遼鎮還不是祖家的私產,祖大壽正好乘機將曹文詔這些不聽話的遼將送走,在關外遍插親信。
這在當時看來的確是借刀殺人的好計策。曹文詔也的確盡節而死。然而這也開了調遼兵剿寇的口子,其後連年放血,以至於到了吳襄手裡,遼鎮就已經不復當日雄風。
“若是讓李賊破了山海關。我父子項上人頭都保不住,還談什麼廣寧國!”吳襄也不糾結戰敗的事。他自己久經沙場,無非靠撿便宜和跑得快,對於勝仗云云視若浮雲。
吳三桂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他家在北京的資產已經全被李闖收繳,城下之盟更是籤不得。
“當今之際,也只有借虜平寇了。”吳三桂落寞道,他原本可是想將整個京畿東部收入囊中的。
父子二人商議妥當,便派出使者楊坤與郭雲龍前往多爾袞大帳借兵。
……
多爾袞讓楊坤下去,搓著雙手。對帳下滿漢文武笑道:“真是天命!若是能過得山海關。先汗在天之靈也當暢懷!洪先生。還請替我草書一封,回覆吳鎮吧。”
洪承疇略一思量,已經有了腹稿。道:“王爺,吳三桂雖然向我借兵,卻尚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洪先生,我國與他本是敵國,數十年交戰不休。他如今向我國借兵,怎能說未到山窮水盡?所謂借兵,不過是投降的粉飾之詞罷了。”東虜不似漢地那般講究,范文程一直不滿洪承疇投降之後的孤高冷豔,對他毫無敬意不說, 甚至連還常常流露出蔑視。
若是在大明的話。范文程甚至不配在洪承疇面前說話,但這裡是清國!論年資,論忠心,他范文程可都高於洪承疇。
洪承疇眼皮都沒抬一下,看似漫不經心道:“若他真的走投無路,此刻已經棄關南逃了。”
多爾袞細小的眼睛眯了起來:“他若是南逃,豈不是什麼都沒了?”
“王爺說得是。”洪承疇道:“他不走,正是仍有倚仗。吳襄此人我甚知之,本就是商賈一流的人物。當日得祖大壽青睞,把妹妹嫁給他為繼室,並非看中此人能打仗,只是善於經營罷了。這樣的人,只要有一兩銀子在手,就恨不得做成十兩銀子的買賣。如今他來借兵,固然到了困窘之境,但也絕不至於連一兩銀子都沒有。”
洪承疇頓了頓,環視眾人,又道:“至於吳鎮……諸公若是還記得松山之戰,當可參照。”
大明與東虜自萬曆四十六年在撫順第一次交鋒,至崇禎十七年明廷南渡,近三十年間大小爭戰百餘次。然而最為重要的便是薩爾滸、遼瀋、松錦三次大戰。
松山正是松錦大戰的主戰場,一方面是清酋黃臺吉領的蒙古、滿洲八旗,一方面是洪承疇為督師的十三萬明軍。當時祖大壽被困在錦州城,薪盡糧絕,只盼著洪承疇來救他。洪承疇吸取了薩爾滸之敗,不敢分兵,步步為營,最終屯兵松山城,環繞松山紮下大營,距離錦州只有十八里。
洪承疇卻犯了後路空虛的低階錯誤,十三萬大軍被黃臺吉圍住,又被端了設在筆架山的糧庫。當時黃臺吉又是分兵設伏,又是斷敵後路,卻是以少圍多,犯了兵家大忌。明軍若是能夠集中優勢兵力,突圍並非不可能之事。
洪承疇與諸將約定好了突圍之日,結果大同總兵王樸“首先”逃跑,頓時明軍大亂。
這個“首先”卻是耐人尋味,因為跟王樸一同逃跑的還有“勇冠三軍、孝聞九邊”的寧遠總兵吳三桂。
這二人同時在杏山被多鐸帶領的伏兵攻擊,步卒踐踏,蹈海身死過萬人!最後吳三桂與王樸僅以身免,逃回寧遠。從這結局上看,吳三桂與王樸也是逃得難分先後。
朝廷命法司定罪時,御史郝晉說:“六鎮罪同,皆宜死。”尤其是對吳三桂,他道:“三桂實遼左之將,不戰而逃,奈何反加提督?”時任兵部尚書陳新甲卻說:“姑念三桂守寧遠有功,可與李輔明、白廣恩、唐通等貶秩,充為事官。”故而松山之敗,國家損失戰士十萬餘,帑金百萬,失陷洪承疇、祖大壽、曹變蛟等將帥……只以“首逃罪”殺了一個王樸。
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吳三桂出身遼西將門之家,是祖大壽的外甥,遼東總兵吳襄的兒子,大太監高起潛的義子……。而王樸的父親王威雖位列左都督,卻不似遼西將門那般根深蒂固,正好當了替罪羊。
“那時候尚且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吳三桂卻跑得飛快,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子更甚其父。”洪承疇雖然已經降了滿清,但對於松山之敗卻仍是耿耿於懷,視作人生汙點。
多爾袞當年也是松山之戰的主將之一,對於事關滿清國運的一戰記憶猶新。他點頭道:“明廷已經再無可用之將,吳三桂若是南逃,實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如今他不逃不走,只是借兵,看來的確如洪先生所言,或有所依仗。”
范文程彷彿被人當場打了耳刮子,面上泛紅,卻又無可辯駁。他不過是個瀋陽小秀才,在一堆文盲之中才顯得高深莫測。無論學識見解,如何跟一個二十四歲就中了二甲十四名的正牌進士相抗?何況這位進士還當了十二年督師,領兵十數萬,將橫行天下的流寇幾乎剿滅。
“洪先生以為,該給吳三桂什麼價碼?”多爾袞笑問道:“只要能得山海關,人口田地,高官厚祿,儘管給他!”
洪承疇直言道:“王爺不妨多給一些。”他頓了頓,又道:“給得王爺心痛,才能讓吳三桂心動。”
“哈哈哈哈,”多爾袞仰頭笑道,“本王何嘗有過小家子氣?明朝先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又封廣寧王,我大清自然不能輸他!只要吳三桂肯剃髮獻關,我便封他平西王!秦晉川隴滇五省給他立國!不過關外是我大清龍興之地,山海關之外都得給我留下來。”
洪承疇微微凝眉,知道多爾袞空口白話,毫無誠意,只不知道吳三桂是否會利令智昏,接下這個畫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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