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安端著千里鏡,注視著戰場上的動態。視野之中,身穿紅色胖襖的官兵與身穿藍灰相雜的賊兵黏著在了一起,如同兩股顏色不一的河流——涇渭分明。
敵人實在太多了。
雖然是古老的一字橫陣,但是賊兵仗著人多馬多,竟然將嚴格操練出來的官兵死死攔住,進展緩慢。
雙方主將都為對手的堅定戰意而心驚。
對於闖營的威武將軍而言,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打得這麼狠的官兵。他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官兵像是與闖營有殺父之仇一般,如此捨身忘命。
——這都快趕上當年的大小曹了吧!
威武將軍想起曹文詔、曹變蛟叔侄的遼東兵,又想起了盧閻王的天雄軍,彷彿回到了那個黑色年代,心中不免打顫。
“山上怎麼沒動靜了?”他仰頭回望自己的側後方,那裡已經有些時候不聽炮響了。
——莫非只是小股襲擾,已經被打跑了?
威武將軍旋即給出了個答案,轉而將心思放在了眼前的對陣上。
官兵的陣型讓他頭痛,每每要倒下好幾個營兵,才能換來對方一個人頭。這種兌換比例,哪怕人多也消耗不起。姑且不說對士氣的打擊,就是自己這邊也沒這麼多戰兵可以硬拼。等這些戰兵拼完了,後面的輔兵更加不堪一擊,甚至可能一觸即潰。
……
“撐住!我們能贏!”佘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扯下身後的披風:“親衛隊準備!跟我頂上去,開啟一個缺口咱們就贏了!”
“把總!”訓導官似攔非攔地擋在佘安面前:“您是一司總率,焉能親赴險地?”
“不要緊,”佘安將他撥開一旁,“蕭指揮的援軍就要來了。肯定不缺一個把總。弟兄們!跟我上!”
“總先派人去山上查問一下吧!”訓導官雙腿打顫,由衷害怕這批親衛隊上了前線,自己孤身一人陷於亂軍之中。
“不用了。”佘安聲音低沉下來:對方山上竟然佈置了弗朗機,那支奇兵若是攻不進去,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他實在想不通,闖賊怎麼會把弗朗機千辛萬苦送到山上去!這種炮若是放在陣前。用霰彈轟個兩下,誰還撐得住?
……
“從這兒能打到他們麼?”劉老四用力扯緊腿上的繃帶,拄著臨時削出來的柺杖,問那兩個寶貝疙瘩似的火器局戰兵。
兩個戰兵琢磨了一會兒,在地上又是畫又是算,最終硬著頭皮道:“大概能。”
劉老四在進入東宮之前沒讀過書,從記事開始就是跟著爹老子給人拉縴。後來他爹沒過四十就走了,他就一個人給人拉縴。進入東宮侍衛營之後,劉老四突然發現人原來是要用腦袋瓜子想事的!可以想那麼多事!識那麼多字!算那麼多難題!
“啥事都得有個準。這‘大概能’是能還是不能?”劉老四不滿道。
“能吧。”火器兵仍舊說得勉強。
劉老四也不再逼問他倆,只是道:“能的時候就打他娘!你們一打,我們就往下衝!”
“按照軍法,百總不在了,咱們得聽旗隊長的。”一個火器兵低聲提醒道。
劉老四眯起眼睛,朝一旁吐出一口雜著血絲的唾沫。
那種從天而降的衝陣方式顯然不適合每個人。
劉老四命硬,雖然腿被戳了個洞,但是活下來了。後面跟著劉老四一起跳的人。有一個跳到了賊兵的長槍上——他可沒有盾牌護身;有一個落地時摔斷了腿;還有一個倒是安全落地,但還沒站起來就被一擁而上的賊兵砍成了肉泥。
百總呼喝著讓輔兵將踏板送上來。臨時搭了個梯子,讓兵士們列陣往下衝,援救劉老四。
賊兵已經被劉老四破了膽氣,紛紛後撤,很快就讓官兵在下面站住了腳,接下去的陣鬥更是東宮侍衛營的強項。勝利的天平徹底傾向官兵一方。
就算是大獲全勝的陣仗,也總有犧牲者。
直到戰鬥接近尾聲,才有人發現百總不見了。他的屍體緊靠著牆,為了防止倒下去,特意用佩刀撐在自己身前。在他腰間有一道深入臟腑的刀傷。血已經快流乾了。
這位百總生怕自己負傷影響了全域性士氣,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生命的流逝。
誰都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戰鬥的勝利,但沒有人懷疑:他永遠都會護佑著這個局,這群人,永遠取得勝利。
按照軍法,軍事主官陣亡之後,將由軍銜次高的軍官接手其軍職。若是軍銜一致,那麼軍事指揮官優先於參謀軍官。若是軍職一致,則以戰功勳章的多寡排序。如今東宮侍衛營才打了第一仗,誰都沒見過戰功勳章,但是軍職軍銜上來說,卻有兩個旗隊長還活著。其中一個手臂負傷,放棄競爭整局統領。
另外一個旗隊長則正好是劉老四那一旗的旗總,還正好跟劉老四的看法不一致。
“如今全域性死傷超過三分之一,應當就地防禦休整,等待援兵!”旗總高聲道:“這是操典裡明明白白寫著的!”
劉老四識字不多,對於操典倒是也能背一些。只不過他沒指望過升為軍官,所以也沒在文字學識上下功夫。他乍聽到全域性死傷三分之一,想想三個人裡頭就走了一個,也不免心驚。然而一旦冷靜下來,回顧四周,劉老四卻發現其實死的大多都是自己的戰友,也就是衝在最前面的這一旗,後面兩旗固然有傷亡,而且還死了個旗隊長,但真正的傷亡比例並不高。
——原來操典上說地形限制無法展開陣型,就是這個意思。
劉老四心中暗忖道,不過旋即提醒自己別被人牽著鼻子走,眼下明明是在說下一步該怎麼辦的事。
“你什麼軍銜?這裡輪得到你說話麼!”旗隊長憑裝束就知道劉老四不是軍官,想伸手去彈這壯漢的肩章,讓他深刻反省自我定位……只是看看藤牌手身上的血跡,以及如今正為人稱道的英勇,終於還是沒擺出少尉的架勢。
劉老四想想自己只是個列兵,連士官都不算,氣勢上矮了三分,但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妥當,卻又說不上來。
“我倒是覺得這兵說得不錯。”手臂上纏了繃帶的另一位少尉旗隊長走了過來。興許是因為負傷的關係,他的臉色煞白,原本就不夠壯實的身形此刻看上去竟有些佝僂。
看到同級軍官的意見,這位暫代局百總的少尉終於有了些許讓步,道:“如今傷亡過重,接下去的任務肯定無法完成了。”
“不打怎麼知道!”劉老四頗有些看不起這種軟蛋言論,一時又忘了自己肩上連星徽都沒有。
“我說,”負傷的旗隊長聲音平緩,“現在打下去未必會死,不打可就死定了。”他咳了兩聲,越發放低了聲音:“若是下面賊兵贏了,咱們罪不可恕,不等軍法官來砍頭,賊兵就先來了。若是咱們贏了,不執行軍令也是死罪。”
“可是操典上說過:作戰單位死傷過三分之一,可以暫緩執行現有命令。”少尉不甘示弱,但口氣已經弱了許多。
“第一旗的確傷亡慘重,”獨臂少尉勉力忍住咳嗽道,“但是第二、第三旗都沒有受到重創,仍就可以作為獨立作戰單位執行軍令。原本我們局的任務也就是側翼夾擊,並非正面主力作戰。”他頓了頓,又道:“要不,咱們問問軍法官?”
少尉和劉老四同時望向了不遠處的軍法官。
軍法官也正望向這裡,充滿了好奇,但又恪守規矩,沒有參與軍事內容的討論。
“傷員怎麼辦?”固執的少尉仍舊不肯吐口,但已經不敢再拿操典出來說事了。
瘦弱的旗隊長仰頭看了一眼劉老四:“你傷勢怎麼樣?還能打麼?”
“皮肉傷,”劉老四不以為然,“就是跑不快。”
這次奇襲雖然沒有帶青衫醫,只有兩個受過戰場急救的醫護兵。對於劉老四這樣的貫穿傷,他們只能做到將兩頭切斷,包紮止血。要想將槍桿取出來,只能回營之後找經驗豐富的青衫醫才行。
而劉老四能夠在簡單處理之後拖著一條殘腿到處走,也的確讓醫護兵吃驚。以他們的生理學知識,知道肌肉受損根本無法執行大腦的移動指令,更不說每次摩擦時產生的痛感足以讓人崩潰。
不過他們想想,這人可是敢一個人往幾十上百個敵人堆裡跳的藤牌手……肯定跟正常人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負傷的少尉看了看劉老四還在滲血的傷口,掏出自己的竹哨遞給劉老四:“我負傷不便指揮,你暫代指揮第三旗,咱們這就往下打,執行命令!”
“是!”劉老四絲毫不介意自己原本上司臉上有多難看,他接過竹哨,手微微發顫,放進嘴裡用力一吹,發出尖銳卻悅耳的聲響。
“整隊!咱們再去幹他娘!”劉老四中氣十足地吼道,目光遊走在每個戰友的臉上,卻已經找不到往日與自己一個鍋裡吃飯的熟人了。
看著迅速齊整起來的佇列,劉老四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隊長——那位只求肩上扛一顆星計程車官長,以及他的臨終遺言……“保持陣型!咱們衝!”他大聲吼道。(未完待續請搜尋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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