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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五)

作者:美味羅宋湯
宋弘業是個聰明人。

能在五城兵馬司這種地方幹上二十年,白痴也會變成聰明人的。

宋弘業腦袋裡靈光一閃,突然意識到太子不配官職的用意。這是因為太子身邊沒有人啊!他偷偷打量了一番圍繞太子出行隨員,一個養尊處優的勳貴,幾個閹人,還有就是身高八尺的武夫。

果然沒有文士!

太子這是白手起家打造班底呢!

宋弘業心中一陣竊喜,朗聲道:“卑職願以駑馬之資,效命太子殿下,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朱慈烺有些詫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為成了東宮官而如此激動。他每次看到詹事府那幫講官,都有種死氣沉沉、不堪任用的感覺。很少見到如此有朝氣的人了。光是這份感動,就讓朱慈烺差點脫口而出賜下個官身。

還好只是差一點。

“宋弘業,”朱慈烺道,“給我辦事,不怕做錯,只怕三個字。”

“卑職謹聞太子令訓!”

“懶,貪,庸。”朱慈烺加大了聲音,同時也是給身後那幫東宮老人聽的,他道:“畏難不前,畏勞不動,此等懶惰之人,我絕不會讓他們尸位素餐。膽敢不告而取,落在我手裡,剝皮填草都是輕的!至於庸嘛,若是不能做事,我留他何用?國家養他何用?”

“卑職明白!”宋弘業大聲應道,想了想又道:“卑職雖是書吏,己巳之變時也曾上牆發炮,也曾手刃賊人,太子但有令旨,卑職絕無二話!”

朱慈烺聞言輕笑:“你倒是不庸。”他轉頭道:“田存善,那個寫《酌中志》的找到了沒?”

田存善心中一緊,頗有種為自己掘墳挖墓的感覺。他不敢說自己沒有盡心去找,只是道:“殿下,奴婢打聽得這寫《酌中志》的劉若愚乃是萬曆時入宮,欽定逆案時被裁定為逆黨,一直關押到崇禎十四年才放出來。”

“他書中本就有自白,這些我都知道。”朱慈烺眉毛一挑:“但是我吩咐的事,你就可以偷懶不做了麼!”

“奴婢知罪!”田存善立刻跪在地上,心中暗道:太子不會要殺雞儆猴,給那新來的宋弘業一個下馬威吧?我怎地如此倒黴!

“今晚安排他入對。”朱慈烺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旋即又繼續往前走去。

宋弘業看得驚出一身細汗,暗道:這位太子還真是威福難測,看來日後不是飛黃騰達,便是粉身碎骨啊!

“宋弘業,”朱慈烺走在前面突然叫道,“你有表字麼?”

“賤字不敢有辱尊聽。”宋弘業連忙跟了上去,躬身落後一步。

“說。”

“卑職賤字振華。”宋弘業道。

“有抱負。”朱慈烺隨口讚了一聲,又問道:“為什麼我看許多商家櫃上都擺著一盆水?是用來淨手的麼?”若是這個時代的人已經知道勤洗手能防鼠疫,那這次的防疫工作就輕鬆多了。

“回殿下,這是用來驗錢的。”宋弘業道。

“驗錢?怎麼個驗法?”朱慈烺知道銅錢有官鑄、私鑄之分,銀子也有成色的區別,但是用水驗錢還是頭一次聽說。

“這其中還有個典故。”宋弘業哪裡肯放棄在太子面前加深印象的機會,卻又不敢太過於孟浪,故而立刻住口看太子的臉色。

“說。”

“遵命,”宋弘業清了清喉嚨,“那是萬曆二十四年的時候,高公公司掌崇文門,夢見一神人對他說:‘明日有鬼二車入此門,其勿納’。高公公深感奇異,當天親自坐鎮高門,下令所有的車都不能入城。

“到了午時,他想著這時候鬼出不來,便去吃飯了。誰知沒一會,便聽到有車聲過門,連忙喝問左右。左右開始說‘絕對沒有’,被高公公鞭撻了之後方才招認說:‘有人出了一錠銀子私越關,小人想門捐不過幾錢,如今拿了五兩,是筆好買賣’。高公公就道:‘這必定是鬼了’。然後下令大索,怎麼都找不到了。再拿那銀子放在水裡,即時浮了起來,原來是紙折的。如今京師大疫,都說百鬼日行,尋找替死,所以商家置水盆在櫃上,用來分辨人鬼。”

朱慈烺聽了之後默然無語。

宋弘業見年輕的太子如此深沉,生怕自己這故事裡犯了什麼忌諱,心中忐忑不安,如同打鼓。

又走了片刻,朱慈烺方才道:“你這典故真是微言大義。有吏治,有教育,有民心。須知如今防疫之事並非甚難,苦於官吏不肯遵我令旨,百姓不明我教案,你可有什麼法子可以對來?”

宋弘業腦中只是一轉,順著這“以水驗錢”的思路想了下去,回憶剛才太子的反應,道:“殿下,百姓愚昧,偏信鬼神,不妨借鬼神之名,將太子的教諭傳出去。”

朱慈烺不置可否。

“還有,”宋弘業見太子不甚滿意,連忙補充道,“可讓各坊里甲,組織坊人,用心行事,這不用官府出面,只要派兩個衙役都能交代。”

“之前那鬼神之事,乃是奇術。”朱慈烺這才開口道,“令里甲說明道理,讓百姓遵行,這才是正道。我堂堂皇明太子,怎麼能捨正而用奇呢?”

“是卑職見識淺,思慮不當,請殿下恕罪。”宋弘業聞絃音而知雅意,心中暗道:太子這話分明是說,他不能用奇,該下面人去做。是了,我一個不入流的吏目,這事不該我做該誰做?

一想到自己對太子如此有用,宋弘業不自覺又有些自豪。

眾人又在城中繞行良久,不知覺中走到了前門附近。看看時候,已經是臨近正午,朱慈烺等人出來得早,一路上也不敢吃那些街邊雜食,此時也是腹中飢餓,腿腳發酸。

朱慈烺一指路邊一棟二層小樓的招牌:“這家看起來還算乾淨,門口還停了轎子,可以去用些。”

田存善正要過去打理清掃,只聽宋弘業道:“殿下,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的轎子。”

“哦?真巧,我還想見見他呢。”朱慈烺笑道:“這是緣分,我們先去隨便吃喝些,然後再讓他過來。”

田存善一躬身,繼續往店裡跑去。他一進店門,先扯住了掌櫃的,露出宮裡的腰牌。

掌櫃的一見是象牙牌子,知道是個大太監,不敢有絲毫違逆,任由田存善檢查廚房,督促清掃,燒開熱水燙鍋煮碗。

“掌櫃的,”小二從門口進來,神秘兮兮道,“看樣子是個貴人。”

掌櫃連忙整頓衣衫,出門相迎,見為首走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青年貴公子,神情肅穆,身後一群人對他敬畏有加,非但不敢逾越半步,就連尋常說笑都不見有。這該不會是哪位郡王吧?

京師百姓對於天家的事好不陌生。如今天家只有太子與永、定二王,都未出宮。京中也不曾聽說來了外藩郡王,但若說是鎮國、輔國將軍,卻哪裡來這麼大的威儀?

“掌櫃的,要一間雅間。”朱慈烺已經笑著迎了上去,一指李邦華的轎子:“跟他們比鄰而坐就更好了。”

“是是,”掌櫃的連忙陪笑,“尊客裡邊請,尊客請抬腳,尊客慢上樓。”他又叫道:“快些將紫雲閣打掃出來!要乾乾淨淨沒半點灰的!”

店裡夥計更不敢怠慢,連忙上去清掃。

周鏡使了個眼色,東宮侍衛連忙跟了上去,將紫雲閣裡裡外外探查了個清楚,不讓有賊人埋伏。

朱慈烺見這陣勢,心中暗道:那些小說主角們是如何扮豬吃虎的?這麼大的陣仗,就算真是頭豬,老虎也不敢上來啊。

等上面收拾妥當,朱慈烺移步上樓,見紫雲閣旁邊是芙蓉閣,正好有個青衣小帽的僕人從裡出來,正緊張兮兮地看著自己,便慷慨地送了個微笑,徑自推門進了自家包間。

按照當時的習慣,許多貴客都是先上酒水點心,談完了正事方才傳菜開席。芙蓉閣那邊雖然來得早,廚房裡卻還在準備食材。朱慈烺這邊卻是趕著吃飯的,田存善也不用怎麼威逼,大廚便先將準備好的食材緊著紫雲閣做上了。

朱慈烺在宮中吃的是山珍海味,乍一吃外面的“美食”,只覺得色香味上,只有味道只能算是可以下嚥,另外色、香完全不能看。這念頭只是剛一萌發,他心中便閃過一道警覺:都說由奢入儉難,日後我若是領兵打仗收復國土,這樣的飯菜恐怕都吃不到呢!

田存善見太子吃得比宮裡還多些,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他還來不及慶幸,就聽得隔壁雅間裡傳來一聲高亢的聲音:

“這不是胡鬧麼!太子……終究是個稚童,怎能預軍國大事!”

紫雲閣裡登時空氣凝結,所有人都瞬間化作石頭。

背地裡罵人不算什麼,但這種情形……

“呵呵。”朱慈烺放下筷子,未語先笑,更讓田存善毛骨悚然。

“這聲音我認識,”朱慈烺朝後靠了靠,“是左中允李明睿吧。看來他與憲臣還沒用餐,不如請來一併用些。”

侍衛左右的大漢將軍中走出一人,稟命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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