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謝天子聖恩浩蕩!”
常茂雙手顫抖,接過了唯一一枚玉質獎章。
潔白無瑕的羊脂玉,潤如凝脂。
兩條金龍,盤踞上面,張牙舞爪,彷彿隨時要飛出來一般。一枚紅寶石的珠子,在龍口處鑲嵌著,凝重的好像一滴血!
常茂捧著精緻到了極點的獎章,突然泣不成聲。
淚水一滴一串,流了下來。
身為開平王常遇春之子,他承受的東西,不是外人能夠想象的。
當年常遇春英年早逝,常茂還很小,撐不起家門,多虧了藍玉幫襯著,後來常茂繼承鄭國公爵位,也著實立了不少功勞。
很可惜,在北伐殘元的時候,釀成了大錯,連岳父馮勝都怒了。
起落之間,常茂終於看懂了,要不是靠著他爹的威名,自己什麼都不是。
而在靖難之役的前後,常茂更是想透了,要維護常家的威名,他就必須靠著自己……以舅舅的威名,也很難自保,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要是不爭氣,就沒人能救你!
因此常茂才冒險前往哈烈,十年辛苦,出生入死,鬢角斑白。
終於換來了這一枚玉質獎章。
雖然這枚獎章不代表官爵,不代表俸祿,但是當朱棣把獎章掛在他胸前的時候,常茂下意識挺直了腰桿,是從心裡往外,發自肺腑的那種。
他無比確信,自己能夠坦然面對父親了。
雖然他沒有常十萬的自信,也沒法靠著十萬兵馬橫行天下。但是他依舊是個堂堂正正的漢子,如此,也就足夠了。
常茂也不年輕了,雖然他早些年荒唐過,紈絝過,但是此時此刻,常茂以自己為榮!
同樣倍受鼓舞的還有那十幾個人。
他們有的是出使哈烈的使臣,有的是隨從,有的是被俘虜的將士……十多年的堅持,終於換來了朝廷的肯定,他們問心無愧。
“太師,這十二位功臣不失臣節,除了賜予獎章之外,還有什麼賞賜?”
柳淳笑道:“陛下,臣已經責令禮部,將他們的事情整理下來,然後撰寫文章,編入小學教材,讓人們能夠了解,銘記!”
此話一出,郭冀等人都倒吸口氣!
我的天啊!
這個恩典也太大了!
這世上不乏追求名標青史的人。但青史算什麼呢?不就是幾行文字罷了,能閱讀史料的,都是頂尖兒的文人官吏,至少是天下人的百分之五。
柳淳說的是什麼?
編入教材啊,整個大明通用的教材,鐵定成為一代人的記憶。
值了,真的是死而無憾了。
他們在回來的路上,憧憬了許多可能的結果。但是最多也就想到名列方誌之中,成為地方父老的驕傲。
根本沒有想到,竟然會成為全國的表率,實在是太出乎預料,高興到顫抖。
“陛下,臣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柳淳聲音深沉而凝重。
“臣在大興教化的時候說過,希望建立起‘大明人’這個觀念。全天下的百姓,第一重的身份,就是大明人,之後才是某個地方,某個行業,某個家族……同為大明的子民,我們需要的是共同的記憶!需要彼此連結在一起。”
“這個連結可以是詩詞歌賦,也可以是衣食住行。”
“拜共同的祖先,讀同樣的歷史,祭祀同一個神靈,秉持相同的道德……共築長城,泛舟大運河,讀漢唐文章,頌李白杜甫……”
“正是這個共同的記憶,構築了中原王朝,構築了幾千年的道統傳承……雖然蠻夷時常入寇,雖然國勢起落,興衰交替。”
“但是……我們依舊站在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興旺發達……”
柳淳說到這裡,眼睛都在冒光,而金殿之中的文臣,尤其是楊士奇等頂級人物,已經聽懂了柳淳的意思。
想要把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就必須要強大的共同記憶,可以說是文化紐帶。
過去所有的王朝都沒有力量做這件事。構築共同記憶的工程留給了儒家文人……像什麼三綱五常,孔孟聖賢,二十四孝……這些通行全國的東西,全都來自儒家。孔孟學說,教化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
這些共同記憶,最後演變成了士人集團,又發展出了與君王共天下的豪邁。
柳淳推行變法,就是要打破儒家對這部分的壟斷。
大破大立,既然廢了儒家的東西,就必須重新構築一個更強大的紐帶。
授予獎章,把他們的做為寫進教材,傳播到全天下……這不正是在構築共同記憶嗎?
告訴百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榮耀!
相比之下,王聰這種自私自利,貪圖享受,捨不得榮華富貴,阻撓變法……絕對是超級丑角,而且還是被幾千萬人生生世世唾棄的那種!
想到這些,饒是王聰見慣了生死,此刻也是萬念俱灰,一股鮮血,不停向上湧,乾脆一死了之算了,還活著幹什麼?
其餘的勳貴,此刻同樣不寒而慄。
火真、王忠、李遠……他們偷眼看柳淳,全都切齒咬牙!
姓柳的,你也太狠了吧!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想要把我們都活活逼死嗎?
柳淳淡然一笑,他不想殺人,不過他一定會讓這些傢伙終身難忘的。
“陛下,所謂賞功罰過,臣以為除了鄭國公之外,戰死沙場的榮王張玉,同樣是武人的表率……當年陛下將草原分封給了諸位有功之臣。如今哈烈戰敗,草原平定,應該拿出更加穩妥,也更長遠的方略了。”
就要圖窮匕見了!
朱棣突然笑了,“太師,咱們邊吃邊聊。”朱棣興匆匆招呼手下,給所有文武重臣,以及得到獎章的眾人準備酒宴。
這下子就看出獎章的重要了,常茂本身是國公放在一邊,其餘拿到金質獎章的,直接比照二品尚書,銀質獎章享受五品待遇,銅質獎章則是七品。
哪怕不是官員,只要拿到了獎章,依舊能跟官吏平起平坐,這就是對待功臣的尊重。
諸位武臣臉沉似水,難看到了極點。
因為大傢伙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次軍制改革之後,勳貴武臣沒法直接擔任軍職,世襲罔替這一項更是被拿掉了……任何人想要領兵,就要報考軍校,透過考核,成為武官。或者從小兵做起,靠著立功升官,步入武將行列。
總而言之,不會有白撿的武職了。
既然如此,他們的爵位有什麼用?
最多就是個身份的標誌,在御前大宴上,他們還能排在前面……當然了,還有一樣好處,就是每月領俸祿。
除此之外,他們跟這些活動獎章的人,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辛苦了大半輩子,出生入死,到了今日,鬢角盡是白髮,就落這麼個下場!
陛下,你也太狠了吧?
酒宴根本吃不下去了,所有武將都黑著一張臉,他們想要爆發,卻又沒有膽子,可是不爆發,確實又承受不住。
就在這個關頭,朱棣突然幽幽道:“太師,你剛剛的話還沒說完,現在可以繼續了。”
柳淳頷首,“陛下,這一次的變革軍制,是最重要的一次,也是要一勞永逸的一次。公侯貴胄,不再掌軍,若要為將,必須經過軍校考核,這是鐵律。至於公侯爵位繼承,也要採取代降原則。”
簡單說,老爹是公爵,沒了軍職,可以領公爵俸祿,享受公爵待遇,到了兒子這裡,就只剩下侯爵俸祿和侯爵待遇了。
要不了三五代人,就會變得普普通通,根本不存在什麼世代將門,與國同休!
柳淳!
你果然夠狠!
好些勳貴恨不得跳起來,將柳淳給吃了。
可就在這時候,柳淳又道:“陛下,這只是選擇留在國內的公侯勳貴,如果願意把封地放在海外,尤其是極西之地,不但爵位延續,可以擁有兵權,還能掌握土地。”
朱棣微微一笑,“太師,你這招不新鮮,針對宗室諸王,你不就是這麼做的嗎?”
柳淳笑道:“陛下果然睿智,普天之下,唯有天子一人,天子之下,那是諸位宗室藩王。而宗室王爺之下,就是諸位國公、侯爵、伯爵。”柳淳笑道:“其實臣這也是效仿古人,夏商周三代分封,便是如此。”
柳淳說完,楊士奇急忙站出來,躬身道:“陛下,太師所言,的確屬實。當初三代國君建立基業之後,就把四周的土地,分封給了諸侯。當初各個諸侯的祖先也是披荊斬棘,才有尺寸之地,所付出的辛苦和代價,無與倫比。”
“如今大明實力百倍於三代之時,因此分封的範圍要更加遼闊,整個天下,都要服從大明天子的安排。”
朱棣臉上帶笑,顯然,這個辦法他是很認同的。
朱棣也早就想過了,想要把全部的土地都納入大明的治下,根本不可能。
如果像柳淳和楊士奇描述的這樣,建立起一整套分封體系,也未嘗不可。朱棣看了看所有的勳貴功臣,“卿等聽明白了嗎?你們若是想留在大明,朕會讓你們衣食無憂,甚至你們的子孫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若是願意去海外,尋找土地,建立基業……可以永遠為一國之主,世襲罔替,傳承萬代。””該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權衡吧!”朱棣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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