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看完解縉的奏疏,心中瞭然。難怪文官喜歡強調綱常道統呢,還以為他們多忠於天子,敢情這幫傢伙是有自己的盤算。
天地君親師,五倫之中,天地是虛的,君父同樣十分遙遠,一個普通官吏,怕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次天子,更不要說談話交流了。
對於官吏來說,最看重的還是同鄉、同科、同門、師徒、姻親這一類的關係。而這些關係當中,師徒又是最實在的。
官場中的師徒,和普通的師徒不一樣。指的是科舉考試的座師和那一科的進士。能當上主考官的,幾乎都有些身份,可以給菜鳥提供庇護,甚至能一直提攜,直到爬上高位。
任何官員都有老去的一天,需要致仕回家,這時候年富力強的弟子們就能烏鴉反哺,給師父提供幫助。
總體來說,官員大搞師生關係,也是沒有辦法的選擇。畢竟朱元璋殺得太狠了,他們必須要抱團取暖。
身居高位的文官,幾乎都是不遺餘力,提拔後進,給年輕人機會。
像解縉這樣,分析文風的,所在多有。
而且還有人乾脆收集文章,讓人提前幾年去揣摩,試著學習其中的精華,等到考試的時候,拿出來取悅考官。
解縉對這些事情門清,過去他打死都不說,現在他可什麼都不在乎了,你們不讓老子好過,老子就跟你們撕破臉皮。
都說這傢伙情商低,還真不是冤枉,他不光情商低,甚至有點中二。
“文官以師徒相結,的確是朝中毒瘤。解縉切中要害,算是有功。”朱棣對柳淳道:“你要安排錦衣衛,好好保護解縉,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朕絕不答應。”
柳淳還能說什麼,“臣會安排的。”
朱棣頓了頓,突然道:“柳淳,你說這朝臣當中,誰的門生最多?”
“這個……”柳淳的老臉突然紅了,誰的門生最多?貌似這個人遠在天邊,盡在眼前啊!
“陛下,所有透過科舉的文人,都是天子門生,所以陛下的門生最多。”不錯,很機智!奈何朱棣根本不買賬。
“朕問你朝臣,誰的門人最多?”
“這個……或許是國子監,也或許是翰林院。”
繼續往外面推,朱棣的臉色漸漸變了,明明這麼簡單的一道題,柳淳幹嘛繞圈子,你身為錦衣衛指揮使,難道還不知道?
朱棣突然一拍桌子,“朕想起來了,你,就是你!你的門人弟子比誰都多!”朱棣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對著柳淳冷笑道:“原來解縉所說的人,就是你!朕險些忘了。”
柳淳可不愛聽了,他急忙反駁道:“陛下,解縉說的是座師和進士。臣從來沒當過科舉的主考,這筆賬算不到臣的頭上。”
朱棣哼了一聲,“這還不簡單,朕現在就讓你當主考。”
柳淳翻了翻白眼,簡直無言以對。朱老四,你這是存心殺人知道不?我這輩子就算是從窗戶跳下去,死外面,也不會當什麼主考官。
朱棣也覺得自己過分了,起身在地上來回走了幾圈。
他漸漸的嚴肅起來,解縉的確指出了問題所在。可要怎麼解決,卻是很需要思量。光是嚴懲結黨營私,只怕遠遠不夠。
畢竟師徒名分一旦確定下來,一輩子都是如此。
他們完全可以在合乎朝廷規矩的前提下,互相庇護,各取所需,根本不會留下任何把柄。
除了廢除了科舉,只要科舉存在,主考官存在,師徒名分就在,早早晚晚,都會變成結黨營私的絕佳藉口。
“柳淳,你給朕想個辦法,朕就不追究你的罪過了。”
柳淳翻了翻白眼,心裡暗道,朱老四,你最好還是追究我的罪過,你有本事把我的徒弟徒孫都抓起來,嚴刑拷打,讓他們嚐遍十八般酷刑,我這個當師父的,要是有半點心疼,我就把名字倒過來!
朱老四,你敢跟我打賭嗎?
柳淳氣哼哼的,“陛下,臣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不過自古以來,有些案例還是可以參考的。比如西漢初期,丞相獨大,漸漸的相權分化,等到了唐代,出現了三省,再到宋代,就幾乎沒有真宰相了。”
朱棣沉吟片刻,反問道:“柳淳,你是讓朕把科舉拆分開?然後多設定幾個考官?”
柳淳忙笑道:“陛下聖明。”
朱棣擺手,“你先別急著拍馬屁,朕問你,一篇文章,要怎麼拆分?難道還要多寫幾篇,多考幾次嗎?如果重複,又如何算取中呢?”
朱棣連續發問,柳淳笑道:“陛下誤會了,文章固然只有一篇,但是其他的內容也可以考試啊!比如常識,比如法令,比如算學,比如經濟學,甚至對外貿易,醫學,地理,工程……全都能拿出來考核。科目增加了,考官數量也就多了,假如每個考生都有十幾個考官,臣以為他們彼此就很難結成一黨了。”
說白了,還是摻沙子注水,擴大考試範疇。
朱棣想了想,還真別說,要是這麼一來,的確就能防止師生結盟。
“柳淳,你給朕擬個詳細的計劃出來,朕要好好權衡。”
柳淳急忙告辭,趕快離開了皇宮。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是走得慢了,保證又要被口水洗臉!
果不其然,就在柳淳剛出了宮門,朱棣突然意識到了。
上當了!
上了大當!
這個該死的柳淳,出的什麼餿主意?
他哪是把科舉給拆開了,分明是用他的科學,取代了八股文章。別人是沒法收徒弟了,可所有的考生,全都成了你柳淳的門徒。
你丫的就是欺負朕腦筋轉得太慢是吧?
咱們沒完!
朱棣呼呼喘息,憋著要跟柳淳算賬。
可是他們倆怎麼折騰都沒事,嚇破膽的卻是滿朝文臣。
瘋了!
真的瘋了!
科舉考試要改成科學了。
咱們讀了一輩子的四書五經,全都沒用了。
孔孟道統被推翻了,現在連科舉都要改了。文章蓋世,滿腹經綸,再也不能入朝為官了,要去學柳淳的那一套東西,才能透過考試,才能成為官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下正道何在?
誰能匡扶社稷?
這一次可比發配孔家要嚴重多了,真真正正,碰到了大傢伙的切身利益。
不說別的,有多少人的子侄都讀了十幾年的書,正準備參加科舉呢,如果考試內容改了,他們豈不是白讀了?
不為了別的,就算為了孩子,也要拼了!
官員們恨柳淳,恨不得要拼命。但是轉念一想,最可惡的還是解縉。這貨他怎麼不死了算了,都怪他胡說八道,蠱惑聖聽,結果弄出了這麼可怕的事情。
一定要誅殺解縉,打消陛下的可怕念頭!
此刻的解縉沉溺在醬肘子的美味中,不能自拔。自從去年臘月被抓,可憐的解學士都瘦了好大一圈,臉上的皮都耷拉下來,實在是太可憐了。
吃肉,大口吃肉,趕快補起來。
解縉忙於胡吃海塞,全然不知他惹出了多大的麻煩。
“老爺,平越侯求見。”
張輔前來拜會柳淳。
“大人,我接到了一封信,沒頭沒尾的,還請大人過目。”
柳淳接過來,內容不復雜,只說讓張輔動身返回安南,不必理會其他人,讓後續隨從緩緩而行,事成奉上萬兩黃金。
“這是讓你在路上放水,好把解縉弄死!”
張輔大驚,“柳大人,不會是有人開玩笑吧?”
柳淳搖頭,“沒人會拿錢開玩笑,你不用在意,他們果然動起來了,一切都交給我。”
柳淳將一份早已準備妥當的科舉改革方略,立刻遞了上去。
朱棣左手拿著柳淳的方略,右手拿著東廠的密報,沉吟良久。他倒不是疑心柳淳,只是單純覺得這麼下去,人們都忘了,大明朝還有他這麼個皇帝!
不過既然文官強烈反對,那就證明朕做對了!
“將這份改革方略,明發六部!”朱棣斷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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