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只是三月份的天氣,放在北平,乍暖還寒,可是在金陵,就已經有些熱了。頭上太陽照著,跪在厚厚的磚頭上,面對著三大殿,一多半已經修好了,還剩下一少半,廢墟依舊。
不到一年之前,朱允炆就在這裡,點燃了一把大火,回想起來,就像是昨天,卻又像是好多年以前。
久到大傢伙已經忘了許多事情,跪在地上的諸將有人膽寒,有人羞愧。像張玉,他就跪得身體筆直,心潮澎湃,難以平靜。
朱棣到了北平之後,他就追隨朱棣,十幾年出生入死,靖難的時候,他在北平,朱棣在西安,兩邊一起努力,才有了今天,說句不客氣的話,這江山有他的心血啊!
可江山該變成什麼樣子,張玉卻又說不好。
他只覺得很慚愧,十分慚愧,他辜負了聖恩。
朱棣默默坐著,差不多半個時辰,太監木恩看不下去,急忙抱著黃羅傘過來,要給朱棣遮太陽。
可朱棣半點不留情,拳打腳踢,把木恩趕走。
“朕身體好著呢!區區日頭,能把朕怎麼樣?這幫畜生都氣不死朕,朕還怕曬嗎?”
朱棣的怒火比天上的太陽還可怕,跪在地上的諸將承受著雙倍的炙烤,有些人已經承受不住,匍匐地上,放聲痛哭。
“陛下,臣等有罪啊!”
“請陛下責罰臣等,只是萬萬不要損了龍體。”
……
朱棣是個講感情的人,面對著這幫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是真的狠不下心。但是身為天子,他又不能視而不見。
朱棣咬著牙,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他終於緩緩站了起來。
“去,取些肉脯過來。”
不多時,有太監捧來了一大盤子。
朱棣掃了一眼,頓時把盤子重重摔在地上。
“這是朕要的嘛?換了!”
小太監連滾帶爬,趕快去換,可問題是換成什麼啊?他拿的是最好的肉脯啊,陛下怎麼還不滿意?
太監木恩跟朱棣打過仗,還是瞭解皇帝的。
“去,就拿點風乾的牛肉就行。”
小太監嚇壞了,“祖宗,那個多硬啊?”
“別廢話了,聽我的,出了事也怪罪不到你的頭上。”木恩氣哼哼罵道。
小太監無話可說,急忙跑了,不多時,還真拿了一盤跟劈柴差不多的牛肉乾,朱棣接在了手裡,挑了半天,拿了一塊,“把剩下的分給他們,每人一塊。”
朱棣捏著手裡牛肉乾,瞧了瞧大傢伙。
“這東西咱們以前常吃,朕問你們,進京之後,有誰還吃過?”
大傢伙面面相覷,默默搖頭。
這種風乾牛肉是仿蒙古人的軍糧,自從柳淳改良軍糧之後,北平的人馬,普通的都吃炒麵。而負責偵查的夜不收,還有精銳騎兵,則是以肉乾肉脯為主,偶爾還有些肉鬆一類的。
風乾的牛肉,乾硬如木材,除了鹹就沒有別的味道。
吃的時候,必須用口水潤溼,緩緩咬著,一點點吃下去,若是吃的急了,肉絲甚至能戳破喉嚨。
與其說是肉乾,不如說是木頭差不多。進京之後,都是世襲罔替的公侯之家,誰沒事還給自己找不痛快,吃這個東西,山珍海味都吃不過來,沒瞧見嗎,在場的將領,普遍胖了一大圈,不得不重新定製鎧甲。
朱棣緩緩咬著,一點點送進嘴裡,一根一根的肉絲扯開,一點點下嚥。
“吃吧,都嚐嚐。”
這幫將領聽到之後,手忙腳亂,把肉乾塞到嘴裡,有的人吃急了,噎得咳嗽,伸長了脖子,眼珠突出,狼狽不堪。
朱棣也不管他們,只是默默看著。
終於,當所有人都吃下去之後,他才緩緩道:“不好吃,是吧?”
“沒錯,這東西就是不好吃!這大家別忘了,咱們就是吃著這個,打敗蒙古人的,又是吃著這個,打進了應天,奪下了天下!靖難一役,數萬手足將士戰死沙場,你們……把官服都扒了!”
“給朕扒了!”
諸將嚇得目瞪口呆,這是要罷官嗎?
他們嚇壞了,拼命看幾個大頭,希望他們說話,可不管是丘福,還是張玉,也包括朱能,全都一語不發,默默脫下了官服,露出了上半身。
朱棣起身,走到了丘福的面前,仔細瞧了瞧,丘福身體胖大,可肌肉也十分發達,在胸口,腹部,盤著一道道的傷疤,就跟老樹根似的。
朱棣點著胸口的一處,“這是箭傷,你差點丟了性命?”
丘福老臉通紅,“臣躺了兩個月,軍醫說了,若是再偏一點,就射中心臟了。”
朱棣又看了看其他人,誰身上都是傷痕累累,朱棣眼圈泛紅,他急忙轉頭,不想讓大傢伙看到,可是當他轉身的時候,眼圈依舊泛紅。
“弟兄們,俺朱棣拋開皇帝的身份,就像從前那樣,咱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心裡話。”朱棣說完,真的就盤腿坐在了地上。
他伸手招呼,讓眾將坐過來。
“別跪著,都別跪著,來,咱們好好說說。”朱棣深吸口氣,“錦衣衛給我送的案卷我都看了。怎麼說呢,觸目驚心啊!”
“咱們這些將士,進京之後,四處撈錢的有之,為非作歹的有之,跑到秦淮河買了十幾個歌女的也有之!”
“你們都瘋了嗎?是不是覺得進了京城,封了爵位,就可以肆無忌憚,就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你們瞧瞧自己!去年的時候,就有人通報這些事情,柳淳讓你們去查抄世家,遷居士紳,把他們趕到北平。你們知道柳淳的意思嗎?他就是在提醒你們,不要跟士紳商賈攪在一起,不要坑了自己!”
“可你們呢?真以為朕不知道?你們有人藉著遷居的機會,大肆中飽私囊,甚至有人偽造名冊,偽造田畝清單,把那些本該分給百姓的田地,轉到了你們,還有你們的家丁名下。別的不說,就拿你們來講,誰的名下沒有幾千畝,上萬畝的田?”
朱棣一句接著一句,一句比一句嚇人,說得這幫將領目瞪口呆,全都傻了。
“哈哈哈!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事隱秘,沒人知道?錯了,你們大錯特錯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而且就有那麼一堆人,在盯著你們呢!”
“話又說回來,你們或許會覺得俺朱棣小題大做了,歷朝歷代的功臣,誰不是如此?拿點,佔點,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朕要說,你們再好好想想,又有多少功臣,是因為驕傲自大,為所欲為,招來殺身之禍?”
“弟兄們,俺朱棣跟你們說這話,不是要動刀子,是不想動刀子!你們知道嗎?”朱棣聲音激動,“弟兄們,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時候,有一幫將領,被尊為淮西勳貴。靖難成功之後,也有人給你們起了個名字,叫靖難新貴!”
“不管新舊,都是當朝顯貴,都不一般啊!有些話作為天子,不該說的。可作為並肩戰鬥的弟兄,俺朱棣不能不說。淮西勳貴什麼下場,你們都清楚。不是父皇要殺人,而是他們逼著父皇,不得不殺!俺朱棣不想敗壞國家規矩,可也不想痛下殺手,就只有把話提前說白了,說透了,讓你們都清楚是怎麼回事。”
“瞧瞧你們自己吧,一年多之前,還是啃著牛肉乾,出生入死,隨時會掉腦袋的將領。如今卻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再瞧瞧你們身上的傷疤,這榮華富貴,來的那麼容易嗎?”
朱棣微微搖頭,“不容易啊,是拿命換的,還不光是你們的命,還有許許多多的將士!事到如今,就為了一點金銀土地,就為了酒色二字,你們就迷了眼睛,不惜拿自己的爵位來賭。你們再想想,值嗎?你們自己的命,弟兄們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就那麼容易被人收買了?”
“朕不信,朕絕對不信!都說利令智昏,可你們是帶兵的大將,你們在疆場上,所向無敵,捕捉戰機,從來沒有失手過。為什麼到了現如今,你們都成了糊塗蛋,都腦筋不清楚,一個個的拿著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弟兄們,你們告訴俺朱棣,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都得了失心瘋,還是腦袋壞了?”
朱棣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癱在地上痛哭流涕,等說到最後,每一個人都哭了。
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心坎上,說到了骨子裡。
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將,此刻脆弱的像是一群孩童,哭得涕泗橫流。
丘福跪在地上,咚咚磕頭。
“啟奏陛下,罪臣辜負聖恩,罪臣該死!”
朱棣把手一擺,攔住了丘福的話。
“我說了,今天跟你們談話的是朱棣,不是天子。所以俺也沒辦法寬宥你們。事情還會徹查,過去的先放在一邊,從今天開始,我希望你們能好好想清楚。”
“今天晚上回去的時候,弄兩桶熱水,從裡往外,都給朕洗乾淨了,把事情也都想清楚了。或許錦衣衛會上門辦案,或許刑部和大理寺會找到你們頭上。朕只有一句話送給你們,天下最大的罪,就是欺君!朕不想再被欺騙!”
朱棣說完,起身就走,留下了一群戰慄的公侯大將。
這幫人渾身都被冷汗溼透了。
朱棣的這番話,比十萬精兵還厲害,法力人情,浸透了每一句話。
張玉默默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對著大傢伙道:“陛下把什麼都說了,大家回去寫請罪的奏疏吧!”
說完,他帶頭往宮外走去……而一直在午門等著的紀綱,卻是大驚失色,怎麼沒有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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