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人……”於彥昭都結巴了,“大人願意收,收下犬子?”
柳淳板起面孔,不就是于謙嗎,一個小奶娃娃,有自己在,八成土木堡是不會發生的,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于謙表演的舞臺,用不著把他當回事的。
所以柳淳很不客氣道:“我的門人弟子不在少數,但能學到什麼程度,還要看他自己。”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個理於彥昭懂得,但他信心滿滿,根本沒在乎柳淳說什麼,只要這位願意收下兒子就夠了,因為他有十足把握,任何人都會喜歡他的寶貝兒子的。
就這樣,確定了使團的正副使者人選。接下來就是皇家銀行方面,幾次跟哈烈國談絲綢貿易的事情。
經過七次談判,雙方終於敲定了絲綢的價格,每匹上等絲綢,十一兩五錢,比起預計的十兩還要多了一兩五。
可別小看這點錢,要知道總數可是一百萬匹,多出來的錢,已經相當可觀了。
這筆貿易由皇家銀行牽頭,再度回到了洪武朝的狀態。
由於數額巨大,皇家銀行會向所有絲綢作坊公開招標採購。
這個價錢會比市面價格高兩成。
但是有前提,就是絲綢質量必須過關,而且要按時上交,不能完成任務,就會受到罰款。輕則傾家蕩產,重者砍頭流放,要知道皇家銀行的背後,可是咱永樂大帝呢!
之所以能賣一個好價錢,跟沙哈魯的關係非常大。
這傢伙死裡逃生之後,哲樸在談判的時候,他晃晃蕩蕩去了,直接就開口了,“大明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麼好爭的,難道我就那麼不值錢嗎?”
哲樸狂翻白眼,攤上這麼個貨兒,他也是無奈。
雙方的談判草草結束,基本上大明開出的條件,照單全收了。
“殿下,老臣沒法向大汗交代的。”哲樸苦著老臉。
沙哈魯微微一笑,他斜著哲樸道:“你是很難乾的人,可你也是個很笨的人。你絲毫不知道,我們到大明是來做什麼的。”
哲樸嚥了口吐沫,艱難道:“請殿下明示。”
沙哈魯認真道:“大明是一個很遼闊的帝國,和我們一樣。但是,不相同的是他們的天子,能把權力深入到每一個角落。可我的父親,除了自己統帥的部落之外,其餘疆土,都要仰賴地方的部落支援。那些人都是一群毒蛇蠍子。當我們強大的時候,就會服從我們的命令。可一旦我們衰落了,他們就會用毒針毒牙,毫不猶豫刺入我們的體內!”
沙哈魯晃著肥碩的身軀,眼神之中閃爍著跟體型完全不匹配的智慧光芒,他語重心長道:“在我們的疆域上,誕生過無數的帝國,他們一度非常強盛,可這些帝國都像是天上的流星,來匆匆,去匆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唯有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即便成吉思汗的子孫曾經征服過他們,但是依舊被他們趕走了。”
“這裡的百姓在土地上幾千年生生不息,越來越繁盛……難道這不是我們該學習的嗎?”
哲樸撓著頭,他當然知道大明的強大,也知道大明的底蘊深厚,但是向大明學習,這有點超出他的理解了。
“殿下,老奴覺得大明跟我們不一樣,還是……”
“我不要你覺得!”沙哈魯怒氣衝衝,“你覺得不管用,我要我覺得!”這位晃著一身的肥肉,大聲咆哮,“我需要東方的智慧,需要大明的典章制度,需要這裡的商品財富。只有這些,才能幫助我擊敗三位哥哥,成為父汗的繼承者!”
沙哈魯揹著手,四十五度角,凝望天空,感慨頗深道:“你知道麼?我是父汗的第四子,而大明的皇帝也是第四子,他經過了艱苦的戰鬥,打敗了侄子,奪取了皇位。而我,死裡逃生,我也有天命!”
“天命!我太喜歡這個詞兒了!天命在我,我就是天命!”
這傢伙流著口水,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
哲樸很暈,他覺得死裡逃生之後,殿下的腦筋不正常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可沙哈魯根本不在乎哲樸的想法,堅持我行我素。這貨在身體康復之後,特意訂做了絲綢的儒衫,把髮型換成了大明的樣式,帶著六合平定巾,手裡拿著一把象牙的扇子,腰上還配著玉佩,走起路來,甚至學會了一步三搖。
只不過這傢伙再怎麼學,就憑著一張大黑臉,滿臉的絡腮鬍,違和感簡直爆棚。
沙哈魯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四處逛蕩,去集市,去酒館茶樓,四處亂竄,偶爾還去禮部,去鴻臚寺,跟官員攀談,問一大堆弱智到了極點的問題。
即便被嘲笑,他也渾不在意,偶爾這傢伙還跑去棲霞寺,他沒有進去,只是在外面看著……想了許久,他才返回。
在遊歷了一個多月之後,沙哈魯向他的翻譯於彥昭提出了要求。
“我想見見少傅大人。”
於彥昭表示會想辦法。
“大人,我看沙哈魯是故意裝傻充愣,此人的心思深沉,絕不可小覷。”於彥昭向柳淳彙報自己的觀察結果。
而柳淳卻笑道:“你跟我這麼說,可禮部那邊卻送來了訊息,說沙哈魯是個白痴,廢物,不值一提。”
於彥昭嚇了一跳,他現在還沒什麼正式官職,通常都是官大學問大,要是讓禮部知道自己的話,惹惱了他們,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京城的神仙太多了,隨便誰都能碾死自己!
“大人,許是下官胡思亂想,沙哈魯的確是個飯桶。”
“呸!”柳淳冷哼了一聲,“如果沙哈魯真的愚蠢,帖木兒就不會把他派到大明瞭。一代梟雄之子,就算比他爹差了很多,但也不會是個廢物。反倒是禮部的那幫人,他們食古不化,自高自大,才是白痴廢物呢!”
以柳淳現在的身份,只要不罵朱棣,不會有什麼後果的,當然了,就算私下裡罵了朱棣,最多也就是被勒索敲詐而已。
“於彥昭,你的性格我非常不喜歡。你這個人,太油滑,太圓潤,偏偏你又很有才華。如果給你機會,你多半會成為李林甫,秦檜一般的人物。”
其實最恰當的類比是嚴嵩,有才華,也知道是非對錯,可就是心志不堅,遇到了壓力,十分容易轉彎,總想著誰都不得罪,總想著走捷徑,很可能,就會走歪了……
聽到柳淳的評價,於彥昭直接跪了,別說他了,換成誰也受不了啊!
“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小的,小的忠心耿耿,小的……”他要嚇壞了按照柳淳的意思,不會是要砍了自己吧!
“行了!沒什麼了不起的。”柳淳哼道:“跟你一樣的人,朝廷裡多了去了,他們之中許多人還不如你有才華,會做事情呢!”
“我是提醒你,這次出海,你是代表大明,代表皇上。你要記住,你背後是百萬雄兵,是幾千萬百姓。做事要靈活,但是也要有魄力!要懂得亮劍,別讓那些蠻夷小瞧了大明。告訴你,裡子我們要,面子也不能丟!實在不行,就打他丫的!”
“對了,還有一點,就是于謙已經是我的門人了,你的那套處世哲學,對他未必管用,你要注意,免得把孩子帶壞了。行了,你可以下去了,回頭我會見見沙哈魯的。”
於彥昭迷迷糊糊,從柳府出來,他必須好好理一理,才能弄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
首先,從柳淳的話裡,他覺得這個人很像個流氓頭子,全然沒有當世半聖的心胸氣度。要知道,國富論一出,雖然沒有正式封聖,但是柳淳幾乎成了學宗賢者,在民間有著無與倫比的威望。
如果把剛剛的話傳出去,還不知道引起多大的波瀾呢!
所以,絕對不能說出去!
其次……聽起來柳大人真的很喜歡自己的兒子,還囑咐自己,不要教壞了。
老天保佑,祖宗顯靈!
總算給兒子找到了出路,於彥昭覺得就算現在死了,也能瞑目了。
他特意早早回家,還買了好些吃的東西,臉上跟到了春天似的。老母,妻子,兒子,都已經到了京城,他們租住在一個小院。
小小的于謙正在葡萄架下面,盯著一卷書稿。
這孩子特別清秀,五官精緻,皮膚白嫩,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當他看書的時候,孩童的稚氣,跟專注的神色,繚繞在小小的身軀之上,怎麼形容呢?
就是那種一下子打動你的感覺,世上竟然會有這麼可愛的孩子!
“謙兒!”
於彥昭情不自禁,把兒子抱了起來。
“別看書了,快來,爹給你買了好吃的,咱們家要發達了。”
老爹興高采烈,于謙卻是輕輕嘆氣,一副和少年人完全不同的愁容……
“怎麼了,你不是去見柳大人了?他怎麼說的?”
于謙讓老爹把自己放下,然後從書裡抽出一張紙條,敢情這孩子一直在盯著這個。
“父親大人,先生說了,你可以不去海外的。”
“不去?”
於彥昭愣住了,他接過紙條,看了好半晌,上面只有一句話:征服海洋要有一顆強者之心!
于謙困惑地撓著頭,“父親,先生是什麼意思,我怎麼不明白?”
於彥昭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紙條,他情不自禁抱住了兒子,欣喜若狂道:“吾兒,你知不知道,柳大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不讓爹去冒險了。吾兒,你太棒了。”
于謙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心翼翼道:“爹,那你還會去嗎?”
於彥昭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輕輕拍著兒子的頭,“怎麼能不去呢!爹爹不能給你丟臉啊!”於彥昭抱著兒子,輕聲道:“咱們於家世代為官,到了爹爹這裡,家道中落。爹爹把希望寄託在你的身上。現在爹爹想清楚了,爹爹不該這麼殘忍的。”
“爹爹也是七尺漢子,更應該扛起於家的門戶,爹爹要做強者,要去征服海洋!爹爹要讓那些蠻夷知道,上國威嚴!”於彥昭充滿了感慨道:“吾兒,有朝一日,或許爹爹也能名流史冊,成為一個讓你驕傲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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