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槐樹鄉談
在李亨南撤之前,李亨在河南道和河東道部署了約十五萬軍隊,其中河東道是因為安祿山在關內道的失敗後被迫放棄,而形成了勢力空白,當時李慶安和李亨便達成了協議,以太原為界,包括太原在內的河東道以北一府七州由李慶安控制,目前由大將雷萬春統帥一萬五千軍駐防.
而河東道以南的十州則由李亨的關中軍控制,不僅是河東道南十州,甚至包括都畿道及河南道的廣大地區,都由李亨派出十五萬大軍駐守,可當關中軍的王思禮突然佔領了潼關後,李亨派出的這十五萬大軍便被截斷了退路,北有安祿山虎視眈眈,南有李瑁軍隊阻斷了他們繞去漢中的道路,使這十餘萬人處於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在敲打完郭子儀後,李慶安便開始發動了東征,目標就是這十五萬大軍,他要趕在安祿山出兵之前,搶先收編這些軍隊,現在他兵力薄弱,這十五萬大軍對他尤其珍貴。
河南府和河南道並不是一個概念,河南道是包括今天河南東部和山東的一部分,地域遼闊,而開封以西則屬於都畿道,包括河南府、鄭州、陝州、汝州、懷州等地,是大唐僅次於關中的戰略要地,河南府則是都畿道的一部分,就是洛陽及其附近的十幾縣。
不管都畿道還是河南府,都以東都洛陽為中心,洛陽在中國古代的戰略風水中被定格為‘中原圖大之勢’,也就是得洛陽者得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洛陽的戰略地位由此可見,但洛陽的戰略不利也同樣突出,它四周無險,無山巒阻隔,無峽谷縱深,僅僅北靠一條黃河,可到了冬季,黃河凍結,洛陽便再無險要依憑,極易被大軍攻下,因此隋唐兩朝都沒有選擇洛陽為都城,而選擇了地形險要的關中長安,也正是這個原因。
此時洛陽的政務依然是在朝廷的控制之下,東都留守楊慎餘是楊慎衿之弟,也是隋煬帝楊廣的嫡系子孫,雖然楊慎衿去了成都,但他的弟弟楊慎餘卻不肯向李隆基效忠,這也是兩兄弟各燒一頭香,給他們家族留一條後路。
另外河南府隱裴諝是裴寬之子,這兩人控制著河南府的政務系統,向尚書省六部和政事堂負責,但洛陽府的軍事防禦卻不被朝廷控制,而是被鄭蔡節度使季廣琛的軍隊控制。
為了搶在安祿山之前佔領中原,李慶安親率八萬安西大軍東出潼關,揮師洛陽,而作為策應,郭子儀也同樣率八萬大軍東渡黃河,陳兵太原,兵指蒲州和絳州,郭子儀的出兵有力地牽制住了蒲絳節度使董秦的兩萬軍隊,使他無法南援季廣琛,也使李慶安的出兵一路順利,大軍迅速向洛陽方向推進。
從潼關到洛陽相距約三百餘里,這一帶是黃土丘陵區,地形起伏,溝壑縱橫,李慶安不敢輕敵,他命李光弼為前鋒,統帥兩萬軍在前方開路,而他本人則率領六萬軍主力沿官道浩浩蕩蕩而行,一路秋毫無犯,這天上午,大軍開到了河南府新安縣境內。
一名斥候兵飛奔來報:“稟報大將軍,新安縣縣令率民眾前來犒勞軍隊,已經到了!”
李慶安向北面的一條官道望去,只見遠處塵土飛揚,隱隱有車隊向這邊駛來,他點點頭便令道:“大軍就地休息半個時辰!”
士兵們紛紛坐了下來,有的人休息,有的人喝水吃乾糧,李慶安又向四周望去,這裡是平原地帶,官道兩旁都是一望無際的田地,麥子早已經收割完畢,育秧也結束了,農民們正忙碌地插秧,遠處一條小河,幾架巨大的水車矗立在河邊,將河水抽進田邊的溝渠裡。
李慶安翻身下馬,向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樹走去,大樹下坐著十幾名老農,本來他們見軍隊來了,都嚇遠遠躲開,後來見軍隊並無侵犯他們的意思,便陸陸續續回來,又坐回到大樹下乘涼。
十幾名老農見百餘士兵簇擁著一名大將走來,他們嚇得紛紛站起身,不知所措,親兵校尉安撫他們道:“各位不要害怕,我家大將軍想和大家聊一聊,沒有惡意。”
一名老者鼓足了勇氣,戰戰兢兢問道:“請問你們大將軍是誰?”
“我家大將軍便是安西節度使趙王殿下,現在是天策上將軍。”
這時,李慶安走過來笑道:“報那麼多官名做什麼?你就是說是李慶安就行了。”
眾老農這才知道,原來眼前這個大將竟然是威名赫赫的李慶安,驚得他們目瞪口呆,半天,他們才紛紛跪倒,拱手行禮道:“我們不知道是殿下駕到,多有冒犯,請殿下恕罪!”
李慶安連忙扶起眾人,笑道:“大家快快起來,沒有什麼冒犯之罪,快快請起!”
李慶安將眾人扶起,眾老農見李慶安和藹可親,沒有高官的架子,更沒有傳說中的那般凶神惡煞,皆放下心來,有人笑道:“殿下坐一會兒吧!”
李慶安欣然盤腿席地而坐,對眾人擺擺手笑道:“大家也坐下吧!”
眾老農圍著李慶安坐了一圈,李慶安對眾人道:“各位老鄉,大家以為我是什麼樣子?”
眾老農面面相覷,一人大膽道:“傳說殿下身高一丈,青面獠牙。”
又有人道:“說殿下喜歡吃生肉,抓起一隻活雞撕了便吃.....”
後面一名稍年輕的鄉農笑道:“還有人說殿下晚上特別厲害.....”
話沒說完,眾鄉農一起回頭向他怒視,嚇得這名年親鄉農不敢吭聲了,李慶安笑道:“無妨,我不會生氣,說說看,還有什麼說法?”
一名年老鄉農苦笑道:“是說殿下精力異於常人,要夜御十女。”
李慶安哈哈大笑起來,“我哪有那麼厲害,那簡直是妖魔了。”
事實上,李慶安得罪了不少宗室權貴,他長期不在中原時,這些宗室權貴趁機派人在民間大肆詆譭李慶安的形象,將他妖魔化了,這些鄉農今天才見到真實的李慶安,這才知道傳說並不是那麼回事,紛紛感慨傳言的可怕。
這時,新安縣縣令崔渠率數百輛滿載糧食及活豬的馬車到來了,親兵將縣令崔渠領到了老槐樹下,眾老農認識他們的縣令,這可比李慶安更加重要,眾人連忙起身見禮。
在李慶安面前,崔渠哪裡敢擺官架子,他慌忙道:“各位鄉農不必客氣了,請坐下!”
他卻不敢坐下,躬身給李慶安施禮道:“卑職參見殿下!”
崔渠今年約三十餘歲,也是博陵崔氏的子弟,他雖然年輕,但在崔家的輩分卻很高,和崔渙是族兄弟,他是天寶六年的進士出身,先在河東聞喜縣做了幾年主簿,三年前調到新安縣為縣令,可謂一直在最底層為官,對底層的民生狀況非常瞭解,李慶安專門接見他,也是為了瞭解河南府底層的民生狀況。
“崔縣令不必拘束,隨意一點,請坐下把!我們大家一起聊一聊。”
崔渠提心吊膽地坐下,雖然他自詡還算是清官,但幾年的官宦生涯中多多少少也有一點讓人詬病的地方,他害怕這些鄉人出言無忌,把他的老底在李慶安面前捅出來。
李慶安見眾人都不吭聲,便笑道:“那我先拋磚引玉吧!崔縣令,我想先了解一下新安縣的土地兼併情況。”
聽李慶安提到土地兼併,崔渠一顆心放下,雖然新安縣的土地兼併現象也很嚴重,但那些都是朝中權貴所為,和他關係不大,他便點點頭,指著周圍的田地道:“大將軍看見這片田地沒有,這都是上田,一畝可產稻穀三石,但這些土地都不是耕種人所有,這是榮王的田產,一共四千八百頃,向東數里的土地都是他的所有,這其實只是秋林一葉,整個都畿道的土地大部分都被宗室權貴兼併了,有的是直接賞賜,有的是趁災年低價購買,有的是強買強賣,就拿我們新安縣來說,縣誌記錄開元初年時還有六成自耕農,但到今年為止,只剩下兩成了,而且基本上都是缺水的下田,一年只能種一季,權貴們看不上眼,才得以倖免.....”
開始,崔渠是小心翼翼敘述,生怕說錯話對自己不利,可他越說越激動,幾年來心中的不滿和壓抑都一齊說了出來,“豐年還好,就怕遇到災年,幾個月滴雨不下,河流乾涸,那時災民四處蜂擁而來,洛陽高官又將他們趕到下面縣裡來,大街小巷都是饑民,官倉裡卻沒有糧食,那些權貴的糧倉裡糧食多得發黴發臭,卻不肯拿出一顆米賑濟,那時我們心裡恨得要命,卻又無可奈何,最苦是我們這些底層小官,上面權貴壓,下面民眾恨,兩頭受夾板氣啊!”
李慶安見眾鄉農都低下了頭,便問他們道:“你們都是佃農嗎?”
一名老農道:“回稟殿下,我們都是佃農,崔縣令說得一點不錯,這方圓二十里的土地基本上都是榮王所有。”
“那賦稅如何?”
老農嘆息一聲道:“朝廷的賦稅還勉強能接受,夏稅,上田畝稅六升,下田四升;秋稅,上田畝稅五升,下田三升,另外每畝還有三百文青苗錢,每年戶稅一貫,納絹、麻各一匹,哎!頭痛的是田租,無論夏秋,每畝六成,雷打不動,遇到災難會略略減少,但最少也要比照豐年的四成交,交不起就問東家借糧,連本帶利,利上加利,最後還不上了,或者舉家逃亡,或者賣身為奴,全家都淪為莊園奴,比如他.....”
老農一指那名年輕農民道:“他就是莊園奴,一年到頭沒死沒活地幹,娘子還得去給莊丁洗衣,慘啊!”
那名年輕農民的頭深深低下,幾乎要觸到地面了,李慶安默默點了點頭,又回頭問崔渠道:“敬宗皇帝的土地改制令,我記得是下發全國執行,怎麼都畿道一點動靜都沒有嗎?”
崔渠苦笑一聲道:“敬宗是公認的弱勢皇帝,他的限田旨令根本就出不了潼關,關中之地有他的軍隊查辦,還好一點,但都畿道、河南道、河東道,這些地方誰會聽他的旨令限田,官員都是陰奉陽違,定指標、寫計劃、丈量土地等等,表面做事比誰都積極,可實際上呢?丈量個土地就要三五年,沒等丈量完土地敬宗皇帝就駕崩了,限田不了了之,後來監國登位後更是下旨,廢除敬宗皇帝的一切限田令,這樣,更沒有人去得罪權貴了,殿下,不瞞你說,其實所有的官員都知道土地問題嚴重,搞不好大唐會因此亡國,可為了保自己的官帽,誰願意提呢?連長安廟堂都態度曖昧,更不要說下面的州縣官吏了,大家都是做一天算一天,這就是現狀。”
儘管李慶安也知道大唐危機四伏,卻沒有想到會嚴重到這個程度,難怪在河南道和關內道招募安西移民時,報名竟如此踴躍,若不是活不下去,誰願意背井離鄉,去萬里外的安西謀生?
這一刻,李慶安感覺到自己肩頭的責任異常沉重,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燒灼著他的內心,他便緩緩對眾人道:“土地兼併問題,我會盡快著力解決,我也知道很多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不容再拖,所以這次我率兵東征,同時也是為了緩解都畿道、河東道和河南道的土地兼併問題,首先就是眼前你們的土地,我可以告訴你們,榮王已經死在成都了,所以我就先以他來下手,他的土地都是無主之地,一律重新分配給耕農,他的糧食一律充公,他的莊奴一律釋放自由身,這就是我的決定,現在開始執行!”
眾鄉農都驚呆了,當他們反應過來時,激動得紛紛跪倒,許多人都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殿下,您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啊!”
那名年輕鄉農更是按耐不住不住內心的激動,沿著田埂狂奔而去,他揮舞雙臂,對田裡的農民大喊大叫道:“老天爺啊!我們有土地了,我們有土地了!”
“我們自由了....”
他聲嘶力竭喊到最後,竟跪倒在田埂上,捂著臉嚎啕痛哭起來,他就是一名莊園奴,他和他的妻女一輩子都是別人的財物,可以任人買賣,任人凌辱,現在他終於得到了自由身。
李慶安心中嘆了一口氣,本來他是想東征結束後,再著手清理土地,可眼前的所見所聞讓他再難以等下去了,他便對崔渠道:“榮王的土地和莊奴可以立刻清理,糧食收歸官倉,土地還給耕者,而新安縣的其他兼併土地者,我相信你比誰都清楚,三天內,你給我列一份清單來,我派軍隊來協助你清田,兩個月後會有監察御史來複核,做得好,這就是你升遷的資本,可如果你膽敢對我陰奉陽違,給我定什麼指標,列什麼計劃,做表面文章,那我將以軍法處斬,你聽懂了嗎?”
崔渠心中凜然,躬身道:“卑職一定竭心盡力,做好新安縣的清田!”
“那好,我就等你的訊息!”
李慶安起身,對眾鄉農道:“我該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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