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高原斥候
安祿山最終逃出了長安,一個月後,他開始在范陽軍大規模清洗漢將,將所有的重要將領職位換成了胡人,在貞治元年的最後一天,安祿山在幽州自立為燕王,從此撕掉了虛偽的面具,他向天下公開發表宣告,不再承認長安朝廷,而改為向成都的朝廷效忠,並在恢復正統朝廷的藉口下,開始了積極的擴軍備戰。
十二月的吐火羅已是冰天雪地的世界,夜晚尤其寒冷,在百里無人的曠野裡,高闊的天空滿掛著星斗,乾冷乾冷的寒氣,凍得星星也僵直了眼。
在距離王庭國都步師城約百里外的一座峽谷中,穿流峽谷的步師河已經凍成了一條冰河,這條發源於蔥嶺,蜿蜒千里的河流彷彿睡著了,冰面上再也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包括富有生命力的河水也沉寂了,此時,冰面倒成了一條便捷的商道,總有富有挑戰精神的商人沿著這條冰河路,往來於疏勒和吐火羅諸國之間,將來自唐朝的商品販運到吐火羅,賣一個好價錢。
到了夜間,這些商人就會結伴宿營在山壑間的洞穴中,點燃熊熊篝火,抵禦嚴冬和高原狼群的襲擊,在峽谷的中間,隱隱有火光跳動,顯然有人在峽谷中宿營了。
這是一個長寬均不到一丈的山洞,但洞內卻寬敞高闊,這種山洞是商人們最喜歡的宿營洞穴,只要在洞口點燃一堆火,便可以平安的渡過一夜了,此刻,洞口正點了一堆火,一個年輕的胡商坐在一旁,正在給火堆裡新增木材,目光卻警惕地向峽谷兩邊巡睃。
而在洞穴中則點燃了另一堆篝火,旁邊有八九個商人正在低聲地說著什麼,大火上噼噼啪啪地烤著山雞,香氣誘人,在離篝火不遠處,則臥躺在二十幾匹駱駝,它們都在閉眼安睡,身上厚密的長毛足以讓它們抵禦嚴寒,駱駝的旁邊則堆放著不少箱籠貨物,大多是茶葉,也有絲綢和瓷器,這些在吐火羅也都是極為搶手的貨物。
商人們的年紀看起來都不到三十歲,看面孔有漢人也有胡人,大多身高體壯,一邊喝酒,一邊大嚼著剛剛烤好的山雞。
“周大哥,你說明天進步師城,吐蕃人會不會把咱們的貨物沒收了?”
說話的是一名年輕的漢人,他將一隻烤好的雞腿灑上鹽末,遞給了另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這名男子顯然是他們的首領,他也是一名漢人,他正眯著眼靠在岩石上休息,便隨手接過雞腿,狠狠咬了一口,便大嚼起來,又喝了一口酒,口中含糊不清道:“關鍵看你說什麼話,如果你說突厥語或者吐火羅語,吐蕃軍不會為難你,但如果你說漢語,那麼吐蕃人第一個抓的就是你,記住了,你絕不能隨便開口,老老實實地裝啞子,否則你會害死我們大夥。”
這十個人其實就是唐軍的一隊斥候了,他們任務是探查王庭國吐蕃人的駐兵情況,因此他們扮作了商人,這十斥候中有五名漢人,五名胡人,首領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斥候校尉,名叫周泌,曾經在吐火羅駐紮,能說一口流利的吐火羅語,其實這十名斥候除了那名年輕士兵外,其他人都能說吐火羅語。
而那名年輕士兵是一名訓鷹手,這是斥候隊中最重要的職位之一,訓鷹手就相當於後世的通訊兵,安西軍中的通訊工具除了信鴿以外,還有獵鷹,尤其在吐火羅,獵鷹很多,用信鴿的往來通訊會非常危險,因此一般都使用鷹來傳信,所以訓鷹手的重要性就由此可見了。
這名年輕的訓鷹手叫王亦清,是安西的第二代漢人,今年只有二十歲,他祖地在洛陽,但他從來沒有去過,回祖地看一看,再娶一個東都的女子為妻,便是他人生的最大夢想。
而校尉周泌是河東蒲州人,曾當過府兵斥候,因土地被兼併而成了逃兵,四年前帶著妻兒父母來到安西,定居在碎葉,家裡有一百五十畝地,為了保衛自己的土地,他便毅然從軍,憑藉過硬的軍事技能和豐富的斥候經驗,他被選拔進了安西軍第一斥候營。
這是安西軍王牌營,也就是李慶安當年率領的那支斥候營,能進入這支斥候營的唐軍,都是軍中頂尖高手,它更像一所斥候高等實戰學校,士兵在裡面呆滿三年後都要出來,派到別的軍中任職,出來後至少會升兩級,周泌是在今年三月時期滿出營,出來時是隊正,被派到疏勒軍後便成為了斥候校尉,這一次,唐軍派出了三支斥候隊深入吐火羅,他便是其中一支。
周泌喝了兩口酒,對洞口放哨的年輕商人道:“阿木提,你也過來聽聽,我有話要說。”
洞口年輕的哨兵奔來過來,眾人都聚攏在火堆旁,聽校尉的安排。
“明天我們就要進入步師城了,我們最首要的任務並不是獲得什麼情報,而是我們絕不能暴露身份,所以我們要暫時忘記我們是唐軍,而把自己當做商人,所作所為都要符合商人的特點,尤其是我們中的五名漢人,包括我自己,要進行一定的改扮,另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們中間無論誰被吐蕃人抓住,第一件事情就是服毒自盡,你們的家人會獲得最高的榮譽,我希望大家記住這一點,以後我就不會再說了。”
王亦清偷偷地看了一眼手掌心,手掌上有一小瓶劇毒鶴頂紅,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將藥瓶緊緊捏住,就彷彿他將要喝下這瓶藥一樣。
周泌看了他一眼,又叮囑他道:“王亦清,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要時時刻刻記住,你是個啞子,聽不見也不會說,你記住了嗎?”
王亦清茫然地看著他,‘啊!啊!’兩聲,手比劃了一陣,似乎在說,你在說什麼?
周圍斥候們都笑了起來,周泌也笑了,他拾起一塊生雞肉,指了指站在木箱上的兩隻獵鷹,意思是讓他去喂鷹,王義清笑著點點頭,轉身去喂鷹了,這時,周泌笑道:“王亦清,一塊肉不夠,再拿一塊吧!”
王亦清回頭擺擺手,表示一塊就夠了,周泌臉色大變,衝上就是狠狠一記耳光,指著他大罵道:“混蛋!你要害死我們嗎?”
王亦清知道自己錯了,他蹲下來,痛苦地低下了頭,周泌剋制住了憤怒,半晌,他冷冷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若再犯錯,我就割了你的舌頭,燻聾你的耳朵,你記住了嗎?”
王亦清低下頭一動不動,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周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對眾人道:“好了,現在夜很深了,大家輪流睡覺,明天天一亮就出發。”
他交代完,兩名當值的斥候各守一堆火,其他人紛紛倒下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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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師城是吐火羅地區僅次於阿緩城的第二大城,位於阿姆河北岸,有人口八萬餘人,以商業發達而著名,它更像吐火羅的商品批發中心,每年春秋兩季,大量無力去唐朝的小商人便紛紛湧到這裡,從大商人手中購買唐朝的稀罕貨,回自己的家鄉賣給有錢人,從中賺取差價,而吐火羅人尤其喜歡唐朝的茶葉,每天晚飯後能喝一杯茶解解膩,對他們而言,就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正因為步師城的重要貿易地位,因此吐蕃人也極為重視此城,在這裡駐紮了重兵,已被封為吐火羅都督的尚息東贊也曾經擔任過吐蕃的大相,他不像一般軍人那樣只管盤剝壓榨,他更重視吐蕃對吐火羅的長期佔有,因此他對步師城的商業也略加寬容,準商人們從事貿易,但要繳納重稅,安西的商稅率是二十稅一,但尚息東贊規定的稅率卻是五稅一,是安西稅率的四倍,如果商人膽敢逃稅,抓住了便斬首。
所以儘管尚息東贊准許貿易,但吐火羅的商業還是遭到了沉重的打擊,現在除了能獲取暴利的唐朝貨物或者大食貨物外,其餘本地買賣農產品的小商販們都紛紛破產了,誰能負擔得起兩成的稅率。
當朝陽在寒風中顫慄之時,周泌率領的一隊商人牽著駱駝隊,走到了步師城的城門,周泌等五名漢人都做了妝扮,臉上塗黑了,唇上粘了吐火羅男人都有的翹鬍子,周泌本人還粘了一圈絡腮大鬍子,再加上吐火羅人的傳統裝束,纏著大盤頭,腿上是寬鬆的燈籠褲,再加上一口流利的吐火羅語,言談舉止也和當地人一樣,這樣就很難看出他們是漢人了。
步師城的城門口站著一百餘名吐蕃士兵,他們身著鎖子甲了,手執長矛,個個都黑麵孔,高顴骨,前額頭髮全部剃掉,一個個模樣兇狠,眼睛象鷹一樣盯著往來的行人。
這隊商人過來自然就成了吐蕃士兵關注的焦點,旁邊還站著一名收稅的吐蕃事務官,這是今天來的第一隊商人,吐蕃士兵立刻迎了上來,用長矛指住了他們,用極為蹩腳的吐火羅語喝令道:“站住!”
商人們都停了下來,吐蕃士兵一擁而上,將十名商人上下搜了一個遍,吐火羅人用的貨幣是大食的銀幣和安西銀元及銅錢,這些錢都放在隨身袋子中,吐蕃士兵檢查時,則要把錢袋開啟,任他們伸手進袋中抓摸,至於會不會少一兩把,那就不會多說了。
少點錢還是小事,最怕是他們搜查女人,幾乎都是要從頭摸到腳,所有的隱私部位都要摸到,如果是年輕漂亮的女人還要更遭殃,所以吐火羅的女人幾乎都很少出門了。
吐火羅男子都有帶武器的習俗,吐蕃人也難以禁止,但吐蕃人又規定隨身刀不能超過一尺,違令者就要抓住抽三十鞭,對於跑長途做買賣的商人則稍微寬容一點,準他們帶長刀防身。
搜完身,接著就是用長矛刺扎箱籠,這是防止裡面藏有奸細,至於瓷器和絲綢會不會被刺壞,他們就不管了,緊接著就是徹底搜查,所有的貨物都要卸下,全部倒在地上,成捆的絲綢也要解開,防止攜帶兵器。
這時,一名吐蕃百夫長看見了王亦清肩上的兩隻鷹,他很有興趣地走上前,指了指鷹,用蹩腳的吐羅語問道:“這是你的鷹嗎?”
王亦清一臉茫然,他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兩聲,表示自己是啞子,聽不見,也不會說,養鷹是吐火羅人的一大愛好,很多人家都養有獵鷹,所以吐火羅男人肩上帶著獵鷹是正常之事,只是王亦清肩上的兩隻鷹格外威武兇悍,讓吐蕃軍官有些羨慕。
不過他也知道,鷹是認主人的,他就是想要也要不來,搞不好還會受傷,他見王亦清是聾啞人,便沒有興趣了,轉身離去,讓王亦清旁邊的同伴都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等吐蕃士兵全部搜查完了,這時收稅的事務官上來了,後面跟著一名吐火羅人翻譯,他上前看了看商品,心中盤算一下,便道:“六百銀元!”
這就是稅款了,也就是說他估算這批貨價值三千銀元,周泌立刻急了,上前合掌哀求道:“大老爺,行行好,我們這些貨只值一千五百銀元,我們有唐王朝的稅單。”
他將疏勒的稅單遞了上去,安西是二十稅一,稅單上是七十五枚銀元,不料吐蕃事務官看也不看,接過來便刷地撕掉了,惡狠狠道:“我說六百銀元,不交就把貨物全部沒收!”
吐火羅人翻譯連忙給他們翻譯了,勸道:“老弟,破財免災吧!如果貨物被沒收,你們就不是商人了,而帶長刀可是要挨三十鞭,何苦呢?就少賺一點吧!”
“我們哪裡是少賺,交六百銀元,這一趟就白跑了。”
周泌哭喪臉道:“翻譯大哥,你就幫我求求情吧!我也會給你一點好處。”
他話還沒有說完,吐蕃事務官的皮鞭就抽到了,‘啪!’的一聲抽在周泌的後背,衣服立刻被抽破了,吐蕃事務官咆哮道:“你們再不交稅,統統都是奸細!”
“交稅!交稅!我們交稅。”
皮鞭就是最好的翻譯,這十名商人嚇得個個面如土色,紛紛從身上湊錢,好不容易才湊足了六百枚銀元,遞上去,吐蕃事務官又一枚一枚地數,數了近半個時辰,這才數完,他便取出一個黑漆漆的鐵印,在一塊木板上重重蓋了一下,這就是稅單了。
他把木板交給周泌,一揮手道:“走吧!你們可以進城了。”
眾人收拾好了貨物,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牽著駱駝進城了,但他們剛剛走了不到二十步,那名吐蕃軍官突然在後背大喝道:“那個肩上有鷹的人,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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