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光明之眼
李慶安緩緩催馬上前,凝視著她道:“俱蘭公主,我們很久沒見了,你一向可好?”
俱蘭低下了頭,小聲道:“你還記得我?”
李慶安撩起頭髮,露出了額頭上的傷疤,微微笑道:“只要這塊傷疤一天還在,我就一天不會忘記你。”
俱蘭的眼中露出了喜悅之色,隨即又閃過一絲悲傷,記得又如何?歲月改變了她的命運,他們之間已經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了。
“我是陪我哥哥來北庭,也想來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她抬起頭注視著李慶安,強作歡顏道:“去年我來安西找過你,聽說你去青海打仗了。”
“去年我確實不在安西,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到我府上去吃晚飯吧!給我講講你這兩年的情況。”
“這”
俱蘭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兩位兄長,遠恩熱切地笑道:“俱蘭,去吧!幾年不見,應該去聊一聊。”
哈桑也看出了這其中的玄妙,他和小妹的關係也很好,如果妹妹能拿到光明之眼,自己未必沒有機會,他也笑著點點頭,鼓勵妹妹前去。
“那好吧!”俱蘭最終還是答應了。
李慶安大喜,回頭對兩位王子抱拳道:“兩位殿下,寶石之事容我再考慮幾天,會給你們一個答覆。”
他催動戰馬,帶著俱蘭向自己的府邸而去。
俱蘭一路上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她不是偷偷向李慶安望去,他臉上的笑容依舊,還是和從前一樣的俊朗挺拔,只是目光中卻多了幾分成熟和滄桑,俱蘭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絲傷感,此刻,她感覺自己離這個曾給她留下刻骨回憶的漢人軍官已經很遠很遠了。
李慶安回頭向她望去,她也正好回眸望他,目光相觸,李慶安從她眼中讀到深刻的悲傷,他不由勒住了馬,“你怎麼了?”
俱蘭輕輕咬了一下唇道:“李將軍,我還是不去了。”
“為什麼?”
李慶安笑了笑道:“是不是有個性急的丈夫在等你回去?”
“不!不是。”
石俱蘭的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是我不該來北庭,不該出現在你面前。”
她調轉馬頭便走,李慶安沒有攔她,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走遠。
“走!”李慶安狠狠抽了一鞭戰馬,加快速度向自己府邸奔去。
吃罷晚飯,李慶安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站在窗前默默地凝視夜幕中院子裡的一株胡柳。
這時,如詩端著一杯茶輕輕走了進來,細心的她在吃飯時便發現了愛郎有些心神不寧。
“喝杯茶吧!”如詩溫柔地把茶端在他面前。
李慶安嘆了口氣,接過茶杯,慢慢坐回了位子,如詩站在他身後,替他輕輕地按摩著頭部,低聲問道:“今天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嗎?”
“沒有,只是遇到了一個故人,一個曾經讓我懷念過的西域公主。”
李慶安便把兩年多以前那段經歷簡單地說了一遍,最後他苦笑一聲道:“我不止一次盼望著能夠和她重逢,我心中勾畫了無數美好的畫面,可是當我再見到她,才發現她離我已經很遠了,再也不會回到從前的歲月。”
“阿哥,你們是時間隔得太久了,所以有些淡忘。”
如詩細心地給他按摩著頭部,笑道:“我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我感覺她的內心很痛苦,她或許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一定是嫁人,她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對你,阿哥,你應該和她好好談一談。”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親兵在門外稟報:“使君,熱海居東主常進在門外求見。”
“帶他到小客室等候。”
李慶安站起身,對如詩笑道:“有時間我會去找她,現在我要先見見客人。”
他快步走出了房間,小客室內,常進心事重重端著茶杯,剛才李回春已經告訴他,朝廷準備收復碎葉,雖然這也是他所渴盼的,但他知道,收復碎葉不是那麼簡單。
“常兄,李東主走了,你又來了,你們這是車輪戰法麼?”李慶安笑著從門外走了進來。
常進連忙站起身道:“使君說笑了,我此次前來和少主無關,只是為了碎葉一事。”
“常兄請坐下說。”
李慶安請常進坐下,笑道:“常兄請暢所欲言。”
常進嘆了口氣道:“我擔心使君會把奪取碎葉想得太簡單了。”
李慶安道:“這話怎麼說?”
“使君是不是想著突騎施衰弱,只要大軍壓上,突騎施人便丟盔卸甲,狼狽逃竄,對嗎?”
李慶安沒有說話,他確實是這樣想的,突騎施黃、黑兩姓的兵力加起來也不過六千人,而且他們仇恨極深,不可能聯合作戰,自己可以一舉擊潰,他不明白還有什麼複雜的情況產生,當年蓋嘉運之所以進攻碎葉失敗,是因為後繼不足,再加上大食人出兵的緣故,而現在大食內訌,自己又在碎葉北面修建了五座城堡,還有什麼意外會產生呢?”
“使君可能還不知道,大食在碎葉西面的阿史不來城有兩千駐軍。”
突來的訊息讓李慶安大吃一驚,他急問道:“阿史不來城不是寧遠國的北部小城嗎?怎麼會有大食人駐軍?”
“使君,現在的嶺西已經不是三十年前的嶺西了,大食早已征服了嶺西諸國,粟特諸國的國王要麼向大食投降,要麼被大食人重立,阿史不來城原本是寧遠國的城池,但開元二十五年已經被大食佔領,劃歸了石國,石國和寧遠國便因此交惡,大食人在阿史不來城和怛羅斯城各駐兵兩千,控制了碎葉以西的商旅走廊,而且從去年開始,石國便增兵阿史不來城,其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利用大食人的支援,把碎葉佔為己有,所以使君攻打碎葉,必然會侵犯到石國的利益,石國軍隊不足為懼,關鍵是大食軍。”
李慶安忽然想起下午哈桑王子對遠恩說的話,‘你不是去碎葉嗎?怎麼又來了北庭?’
難道遠恩來碎葉就是指去阿史不來城嗎?
李慶安沉思了片刻,又問道:“阿史不來城的大食軍是黑衣還是白衣?”
“他們原本是屈波底的手下,現在已經投降了阿拔斯,我的一個夥計看見他們已經換了黑旗。”
李慶安揹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兩千大食軍不足為慮,石國軍隊也不在話下,關鍵是大食軍已經投降了阿拔斯,卻依然駐紮在阿史不來城,由此可見,阿拔斯野心遠大,唐軍一旦佔領碎葉,遲早會引來大食軍的反撲,歷史上的怛羅斯戰役或許就是由此而爆發。
這樣看來石國倒是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如果石國能倒向大唐,大食就失去了東進的跳板,碎葉也就能真正成為唐軍西擴的後勤基地。
想到這,他便問道:“現在北庭有兩個王子,一個大王子哈桑,一個二王子遠恩,我想知道,他們之中誰更偏向於大唐?”
常進冷笑一聲道:“這兩個王子都差不多,都是牆頭草,大唐強他們偏向大唐,大食強他們偏向大食,不過遠恩的師傅霍延白早年在大食呆過,還做過大食人的官,他會對遠恩影響較大,哈桑也曾被送去大食做了五年人質,其實真正心向大唐是他們三王子坎波,可惜他在四年前失蹤了,聽說是盜取了石國的至寶,至今下落不明。”
說到這,常進又嘆道:“李將軍,拿下碎葉不難,可要保住碎葉卻不容易,希望李將軍能充分了解河中的局勢,做出正確的判斷,不要再用三十年前的想法來決策嶺西,否則,大唐會一敗塗地。”
“我明白了。”
李慶安站起身拱手道:“多謝常兄的情報,它非常重要。”
石俱蘭住在金滿縣最大的東安客棧內,從大街上奔回後她便把自己鎖在房內,她心中充滿了痛,那種痛把她拖進了無盡的深淵。
每天的思念,三千里的跋涉,就是想最後來看一眼她曾經深愛過的人,原以為這次重逢能充滿激情,給她留下最美好的回憶,讓她把這份回憶帶走,永遠刻在內心深處。
可是沒有,他們再見時已經沒有了相思若狂的激情,只是一種平淡的問候,就彷彿兩個認識的人在路上相逢,彼此‘哦!’一聲,便各自走開,這種平淡深深地刺痛著她的心。
這時,她的一名侍女在門外稟報:“公主,外面有人找你。”
“我誰也不見。”
“是一名漢人軍官,他說當年曾經在都羅仙手中救過你。”
“啊!”地一聲,俱蘭站了起來,她開啟門便向外衝去,大門外,昏暗的燈光下,李慶安穿著一身便服,正滿臉笑容地望著她,她慢慢停住了腳步,把一份激動藏進了內心。
“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
他指了指街對面巷子裡的一間小酒肆道:“那邊是酒肆,我請你喝酒。”
俱蘭跟著他走進了小酒肆,這是一間不大的小酒肆,十幾張桌子,由一對年邁的老夫妻所開,酒肆裡暫時還沒有客人,十分安靜,他們進了一間單獨的小室,李慶安對點菜的老婦人笑道:“來兩壺酒,你們店裡的小菜各來一盤。”
“客人請稍坐,這就來。”
老婦人出去了,片刻端了兩壺酒進來,又悄悄關上門退下去了,李慶安給自己先倒了一杯酒笑道:“下午好好的,怎麼又跑掉了?”
俱蘭低下頭沒有說話,李慶安又要給她倒酒,她卻用手蓋住了酒杯,搖搖頭道:“我不能喝酒。”
“為什麼?”
“我的身份是不能喝酒。”
“什麼身份?”李慶安奇怪地問道:“除了石國公主外,你還有什麼身份?”
俱蘭眼中閃過一絲悲傷,半晌,她才低聲道:“我現在是太陽神座下的十二聖女之一,終身不能食葷、不能飲酒”
她聲音越來越小,“也不能嫁人。”
李慶安將酒一飲而盡,酒杯重重一頓道:“那個阿胡拉馬茲嗎?”
俱蘭嚇得慌忙擺手,“你不能提他的名字,這是對主神的不敬。”
“我不信奉它,有什麼敬與不敬!”
李慶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乾了,才長長出了口氣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是說你成為聖女。”
“去年十月,波斯總教來粟特選取兩名新聖女,我被選中了。”
石俱蘭抬起頭,慢慢摘去了面紗,她美麗的臉龐上已經流滿了淚水,“李將軍,我在主神面前已經發過重誓,將終身侍奉他。”
李慶安望著她淚眼婆娑,不由一陣心痛,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一定是被迫的,對吧!是你父親逼你嫁人,你無可奈何,才被迫成為聖女,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解脫出來。”
“不!不能。” 石俱蘭使勁掙脫了他的手,“李將軍,不是你想的那樣,父親從來沒有逼我,能成為聖女,這是石國的驕傲,也是我的榮耀,李將軍,誰也沒有逼我,這是神的旨意,是我自己選擇的歸宿。”
“是你自己選擇的歸宿。”
李慶安的心中湧起了一種莫名的失落,兩年前的那段歷程,那個熱情似火西域公主,就像一團難以消散的雲靄一直留在他的心中,不經意間,當他回憶起那段經歷,一種往事的甘甜回憶就會湧入心中。
可幾年後重逢,當這個美麗的少女重新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才驀然發現,從前的俱蘭公主已經悄然逝去,彷彿一陣風吹散了他心中霧靄,藏在他心中的那段回憶開始模糊起來,就像他失手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再拾起時,精美已經變成了碎片。
他默默從懷中取出了火焰寶石,放在桌上推到了她的面前, “這塊寶石我一直想送給你,想著給你一個驚喜,現在卻變成了物歸原主。”
說完,他站起身大步離開了房間,俱蘭公主呆呆地坐在那裡,忽然,她低喊一聲,“李將軍!”
她站起身追了出去,李慶安已經走遠了,俱蘭倚靠在門口,她望著他的背影,將寶石捧在胸上,喃喃道:“李將軍,我朝思暮想,就是盼望著能最後能看你一眼,我已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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