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金滿縣令
楊花花瞥了楊旺一眼,“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這件事我答應了,要他們把銀帛送來,我自會讓他們抱美人回去。”
楊旺嚇了一跳,朝廷與外藩和親都有規矩,哪是這樣說嫁就嫁的,別人可以不知道,他可是鴻臚寺典客署令,若讓聖上知道了,非撤他的職不可。
他連忙道:“姑姑,此事有規矩,就算姑姑答應,他們也要國王正式求親,交鴻臚寺和宗正寺審查後提交聖上批准,那時才決定選誰為和親者,姑姑要幫忙也只能等到那個時候才勸說聖上,否則要被胡人笑話大唐”
不等他說完,楊花花不耐煩地擺擺手,“我不管什麼你們什麼狗屁規矩,我的規矩是先見錢再送貨,他們的錢得先留下,至於朝廷規矩,你去和他們解釋。”
“是!侄兒這就去給他們解釋。”
楊旺抹了一把冷汗,慢慢下去了,楊花花握緊了手中的茶杯,自言自語地冷笑道:“李七郎,我說過的,你會跪著來求我。”
北庭的七月是仲夏最艱難的日子,壓迫人的暑熱,熱得無情,太陽剛一出來,地上便似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一陣乾熱的風忽然狂暴地吹過來,大路上颳起了黃色的塵土。
在離金滿縣約二十里外的官道上,十幾名衙役押著一輛木籠囚車慢慢地走著,在太陽的毒曬下,他們走出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木籠裡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衣衫襤褸,頭髮披散,眼睛閉著,頭無精打采地靠在囚籠的柵欄上,嘴唇燎起了一串串火泡,臉被曬得漆黑,此人便是告御狀被遣返回來的金滿縣縣令陳忠和。
“我說陳縣令,你有什麼遺言就給我們說一聲,等會兒把你交給北庭,估計就是一刀‘喀嚓!’了,我們還可以把你的遺言轉述給家人。”
“你們的好意我領了。”
陳忠和聲音嘶啞,他慢慢睜開渾濁血紅的眼睛,道:“只是我家貧如洗,老孃連買藥的錢都沒有,會讓你們失望的。”
幾個衙役面面相視,堂堂的縣令連買藥的錢都沒有,誰會相信?眾人都連聲冷笑起來。
這時一名稍微同情他的老吏嘆了口氣,道:“陳縣令,你就認個罪,哀求一下,說不定李使君就會饒你一命,你也能奉養老母。”
“哼!我若是個軟骨頭,還會去長安告狀嗎?大丈夫死就死了,自留青史在人間,我母親不會怪我的。”
老吏見他倔強,便搖搖頭不再勸他了,忽然,天空中響起一聲尖厲的鳴叫,眾人抬頭,只見一隻碩大的蒼鷹在他們頭頂上盤旋,寬闊的黑翅膀遮住了刺眼的陽光,驟然間,後方馬蹄聲響起,激烈地敲打著地面,捲起滾滾黃塵。
衙役們連忙將囚車趕到路邊,只見一隊騎兵呼嘯而來,眨眼間便奔至他們面前,將囚車團團圍住,衙役首領慌了神,連忙拱手道:“各位軍爺,我們是從長安而來。”
“我知道你們是從長安而來!”
騎兵向兩邊散開,北庭節度使李慶安緩緩走上前,他身著黑盔黑甲,手握一把紅色的大弓,氣勢威嚴。
巨大的蒼鷹一聲鳴叫,撲愣愣收翅落下,立在的肩膀上,目光銳利地盯著幾名衙役。
李慶安打量一眼囚籠裡的陳忠和,冷笑一聲道:“陳縣令,好久不見了。”
陳忠和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他,李慶安對衙役首領道:“我便是北庭李慶安,人犯我接收了。”
首領慌忙從袋子裡取出文牒,交給李慶安道:“李使君,這是刑部的解送批文,請使君蓋章簽字,我們便可交差了。”
李慶安取出節度使方印,在文牒上蓋了章,又簽了字,回頭令道:“賞他們每人二十兩銀子,作為路費。”
衙役們大喜,連連稱謝,他們很快便完成了交接,也不進金滿縣,調頭便走了,待衙役們走遠,李慶安又催馬來到囚車前,注視了陳忠和半晌,冷冷道:“你雖幼稚了一點,但不失為一個好官清官。”
他一揮手,“放了他,給他留一匹馬。”
說完,他調頭便走,肩頭上的鷂鷹一衝而去,展翅向縣城飛去,騎兵們群馬奔騰,大聲呼喝著,瞬間大隊騎兵便消失在遠方。
囚籠已經開啟,陳忠和的手銬和腳鐐都被卸掉了,他驚訝地望著騎兵走遠,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腳,眼中露出迷茫之色,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從囚籠中爬出來,長時間的呆在囚籠裡使他走路十分艱難,他一拐一拐走近一匹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馬,拉起韁繩,緩緩向金滿縣而去。
陳忠和的家原本在縣衙後宅,後因縣衙年久失修,他住的屋子有隨時坍塌的危險,他年初便從縣衙搬了出來,臨時租了一處房子,準備秋收後修了縣衙再搬回去
他租的房子離縣衙不遠,四間泥屋子,用籬笆圍了一個小院,他妻子在院子裡種點葡萄,養十幾只雞,以補貼家用。
陳忠和家裡有一兒一女,妻子從小與他青梅竹馬,父親在十年前去世了,還有一個老母需要奉養,他為官清廉,常常用自己的俸祿接濟窮人,再加上他母親身體不好,長年需要吃藥,所以當官近十年,家裡還是一貧如洗,連件像樣的傢俱都沒有,妻子兒女更是一年到頭穿著自己織的粗布裙衫。
去年他母親病勢加重,眼看不行了,家裡也沒錢買藥,多虧程千里派人送來十貫錢,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正是因為這樣,在程千里被奪權後,人人懼怕李慶安權勢,唯獨他敢進京告狀。
陳忠和慢慢回到家,他最擔心母親的病情,他臨走時家裡只有三貫錢,他帶了兩貫做盤纏,家裡只剩下一貫錢,這一晃近四個月了,一貫錢能撐得住嗎?
陳忠和的心揪成一團,牽馬走到家門口,他卻不敢進去了。
“爹爹!爹爹”身後忽然傳來兒子和女兒的聲音。
他一回頭,只見十歲的兒子和八歲的女兒站在自己身後,不敢相信地望著他。
“書兒,琴兒,是爹爹回來了。”
他蹲下來,激動得張開了手臂,兩個孩子頓時撲進他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一手抱著一個,心疼地打量著他們,好像比他走的時候還長胖了一點,臉色紅潤,每人還揹著一個書袋。
“你們這是從哪裡回來?”
兒子用手背擦著眼淚道:“我們是從學堂回來,爹爹怎麼走了四個月?”
“學堂?”
陳忠和眼中更加疑惑了,什麼學堂?兒子從來都是自己教,怎麼進學堂了?哪裡來的錢?還有女兒怎麼也讀書了?
一連串的疑問繞在他心中,這時,院門忽然開了,他妻子站在院門前,愣愣地看著他。
陳忠和吃力地站起身,笑道:“怎麼,不認識為夫了嗎?”
“夫君!”
他妻子驚喜地叫了起來,連忙跑出來,激動地拉著他的手,望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宛如叫花子一樣的丈夫,“夫君,你怎麼“
“唉!說來話長,回屋再說吧!對了,母親如何了?”
“娘剛吃了藥,已經睡了,夏天太熱,趙醫師讓她多休息?她現在身體好多了。”
“哪個趙醫師?”
“就是神醫堂的趙名醫啊!”
陳忠和眼睛瞪大了,那趙名醫出一趟診就要一貫錢,自己家裡哪有錢,他見房間裡似乎還添了好幾件新傢俱,便再也忍不住質問道:“娘子,你給我說老實話,家裡哪來的錢?”
他妻子愣住了,眨了眨眼睛道:“李使君說你知道的呀!”
陳忠和眼前有發暈,半晌道:“哪個李使君,到底怎麼回事?”
“就是咱們北庭節度使李使君,你走了沒多久,他便來家裡探望了母親病情,讓軍醫診治,又說你奉命出使長安,派人送來兩百貫錢,說是你知道的,我才收下。”
妻子的話剛說完,陳忠和便暴跳如雷,甩手狠狠給了妻子一記耳光,大罵道:“蠢女人,你壞了我的名聲了!”
他妻子眼睛紅了,捂著臉含淚跪了下來,一兒一女也跟著跪在母親旁邊,陳忠和怒髮衝冠,指著妻子大罵:“真是蠢啊!我陳忠和十年清廉,哪會有二百貫錢,你不想一想嗎?你收了他兩百貫錢,我的名聲可就全毀了。”
“可是夫君”
陳妻流下了委屈的眼淚,她顫聲要解釋,陳忠和卻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想聽你任何解釋,我、我要休了你!”
“你要休她,那就先把我殺了吧!”
屋子裡傳來顫巍巍的聲音,陳母拄著柺杖,吃力地從屋裡出來,陳忠和嚇得連忙上前扶住母親,“娘,外面熱,你快回去歇著去!”
陳母指著大門怒道:“我沒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兒子,你給我滾!”
陳忠和知道母親怒了,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成了淚人的兒子女兒,不由長嘆一聲,低下了頭。
陳母上前給兒媳跪下:“媳婦,我生了個混帳兒子,我向你賠罪了。”
“娘!”
陳忠和也嚇得跟著跪下,陳母怒氣衝衝指著他罵道:“你真是個孽障啊!你可知道,你走的第二天,米鋪和房東一起來要帳,說縣官老爺絕對不會欠錢,媳婦只好把家裡唯一的一貫錢給了他們,還不夠,又把陪嫁的銀釵子抵了米債,家裡一文錢沒有了,米缸裡也沒有一顆米,孩子們餓得直哭,媳婦護著你的名聲,不肯去鄰居家借,第二天她只好去給別人漿洗衣服賺一點米錢,堂堂的縣令夫人居然給人漿洗衣服,你聽說過嗎?”
陳妻聽到傷心處,抱著兒女哭了起來,陳忠和羞慚地低下頭,他知道家裡會很困難,卻沒到竟困難如斯。
陳母嘆了口氣,又道:“多虧李使君來探望我們,給了我們一筆錢,才讓我們不至於病死餓死,你可好,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還要休掉妻子,你敢休她,我就跟你拼了。”
陳忠和心中亂成一團,他又想起李慶安不但不治自己的罪,還放了自己,給了自己一匹馬,現在又在危境中救了自己家人,他嘆息一聲,心中對李慶安的怨恨也消失殆盡了。
“陳縣令在嗎?”門口忽然響起了孫縣丞的聲音。
陳母連忙對媳婦道:“咱們先給他個面子,晚上你再好好教訓他。”
陳妻點點頭,連忙站起身跑進屋,拿出一件舊長袍,給丈夫披上,又把他的頭髮整理了一下,低聲道:“你去吧!”
陳忠和望著妻子臉上的紅指印,心中不由一陣懊惱,“娘子,我”
“快去吧!孫縣丞在外等著呢。”
陳忠和轉身開了門,只見縣丞孫立笑眯眯地站在門口,便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守城門的衙役來稟報我,說咱們縣的叫花子縣令回來了。”
陳忠和苦笑一聲,“快請進吧!”
孫立走進院子,陳妻已經在葡萄架下襬了桌子和胡凳,又端來一壺涼茶,卻趁孫立不注意,偷偷用溼毛巾替丈夫的臉上擦了一下。
陳忠和給妻子使了個眼色,便笑著坐了下來,給他倒了碗茶隨口問道:“縣裡的情況怎麼樣?”
話一出口,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不是縣令了。
孫立笑了笑道:“前幾天吏部派人送來了你的免職牒文,李使君又駁了回去,說你是清正廉明的好官,並推薦你為西州錄事參軍,不好意思了,現在我是金滿縣縣令。”
都督州的錄事參軍也相當於太守州的長史,主管一州政務,陳忠和愣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孫立感慨道:“這幾個月發生了很多事情,陸陸續續來了很多新軍戶,還有一千匠戶,新軍戶基本上都安置在西州,所以李使君才決定讓你去西州,陳兄,你重任在身啊!”
沉默了片刻,陳忠和問道:“那程都護呢?他做什麼?”
“程都護已經被調回長安出任金吾衛將軍,現在北庭軍政大權都在李使君手中,我估計朝廷準備打碎葉了。”
“你怎麼看出來要打碎葉?”
“朝廷在備戰呢!這幾個月朝廷連續送來了三批軍用物資和四十萬石糧食,李使君又在新軍戶中招募了八千士兵,新兵駐守各縣,而老兵都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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