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劉獅子都被刺殺整懵了。
動手的是個叫鄧德的百戶,非常勇敢,只穿了件皮曳撒,就敢在防備森嚴的宴會上幹刺殺這種事。
只不過勇敢之餘,劉獅子覺得這人大約把肌肉練到腦子裡了——他穿著鎧甲呢。
降將宴請,他不可能不防著,部將就連酒都不讓喝,人人披掛,就連攜帶弓刀火槍的攜行革帶都沒摘。
反倒投降軍官們,都解了鎧甲兵器,只有一名千戶獲准攜帶佩刀。
不過這倒真出其不意了。
孫子兵法上說,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
劉承宗也不例外,既然做了萬全準備,明晃晃的讓人看見了。
他心裡想的就是不可能有大傻子來搞刺殺……他本來就沒覺得別人會刺殺他。
刺殺?
這事它成功率太低了,元帥軍就沒幾個人會想到這種事。
誰都知道大元帥不是農家小兵出身,武藝底子不是單純的戰場搏殺,學了太多獨門訣竅,一個照面就算再厲害的人,也很難從他手上討到便宜。
當兵的戰場搏殺,練得是技能,有標準化的水平衡量方式。
弓射遠射準、槍端平戳正、刀劈砍戳刺,只要臨敵實用,不講究成路演練也不需招式名錄,講究個熟能生巧,日復一日的操練,到陣上就是快準狠的指哪砍哪。
端著丈五丈六的長矛,只要能端平往前刺準就行,至於有沒有人蹲著鑽到陣前,不是長矛手要考慮的事,也不是他該乾的活兒,自有刀盾手給他一標。
民間武藝練的技術不同,程衝斗的二路刀法、戚繼光的三十二勢拳法,在練習專業技能之餘,考慮一對多的孤立環境,更加全面,存在一些技巧。
就比如有些武藝教藏兵器,專練子母刀的,看著是一柄雁翎刀,實際上能他媽抽出來一長一短兩柄。
或者有的民間拳法專攻三路,踩腳踢襠插眼,務求一下子使敵人失去戰鬥力。
這些技巧都是在技能的基礎上,給特定環境、特定目的開發的特定手段。
就比如元帥府的高顯,為當使臣養了一批家丁,就曾開發了一門武術,鐵護臂裡有根燧發的管子,被劉承宗起名叫指誰誰死。
那玩意裝填子藥引藥非常費勁,需要每日維護,扳機與大拇指戴的弓韘相連,只能打一發,精準射擊的距離只有七八步,還得提前撥動護臂上的燧發機關上個勁兒。
但提前準備好,只要向目標豎起大拇指誇誇他,並向前指出去,就能開火送他上西天。
不過那門武藝不好練,跟他媽鐵砂掌似的,管子噴出的槍火容易把手燎了,都得穿箭袖衣裳。
高顯被派到漠南劃分牧地的時候,剛出了個新招式,是把管子固定在袍子裡的護心鏡上,務求側身對著人一叉腰就給他斃掉。
而劉承宗的武藝,跟這兩種都不太一樣,他不僅本職的武藝技能優秀,各種兵器都能熟練運用,還學了一堆旁門左道的技巧,隨便拿出一個,都是戰陣上對手沒見過的玩意。
生死搏殺不是演武,一招沒見過,沒反應過來就是個死。
那是長期飢餓狀態下,都能寸兵在手殺穿縣衙的狠角色,三五個羽林騎都放不翻一個大元帥,常年領槍騎兵衝突的楚琥爾,在西安府校場上也被揍得跟狗似的。
只要沒火槍,強弓勁弩沒打到臉上,穿著鎧甲怎麼殺啊?
誰都不會往單兵刺殺這個角度上想。
人們的防備,都防的是更大的場面。
比如有人有組織的襲擊擾亂,放跑戰馬致使大亂,配合外面的敵軍裡應外合;又或者偽降反正,用酒把他們灌醉再剁碎。
結果鄧德就一個人,最離譜的是刺殺的第一個目標,還不是劉承宗。
他拿一柄當做餐具的割肉小刀,從背後劃開帶他投降杜千戶的脖子,然後將解腕小刀擲向劉承宗,同時拔出了千戶的佩刀。
直到這個時候,劉承宗還跟堂中大部分一樣,都被鄧德殺長官的一幕把腦子燒了。
甚至劉獅子還要比別人反應慢一點。
別人都是驚訝,然後反應過來。
劉獅子則有一個驚訝、自信、疑惑、瞭然的過程。
‘那人拿刀要行兇,我倒要看看誰能殺……誒不是,怎麼千戶脖子滋滋噴血,哦,來了,來了,是來殺我的。’
以至於那飛刀劉獅子是真沒反應過來,因為邊上烤羊肉的趙躋芳拿著鐵叉揮胳膊給格開了。
鄧德提刀向主座上的劉承宗奔來,路上還順手砍翻另一個投降的百戶,把赤手空拳的降將們嚇得不知該如何自處。
不過就在這個過程中,劉獅子反應過來。
他比鄧德還快。
手裡提著羊腿骨棒子,踩著食案就撲出去了。
他越過被如有神助般格開飛刀呆住的趙躋芳,一棒子把鄧德的刀砸開,整個人用肩膀撞擊過去。
這一幕太快,劉承宗身後提刀的羽林郎張勇都看呆了。
羽林都是一老一少、一舊一新的搭配,今天正好輪著嶽文魁和張勇當差值守。
他本來站在劉承宗身後,看鄧德攥刀抹了千戶的脖子,就用左手大拇指推刀出鞘一寸,右手攥刀上前一步,護在劉承宗側面。
這個站位剛好跟嶽文魁一左一右卡住食案兩側,再上前一步拔刀,就能攔住向劉承宗襲來的刺客。
但就在他拔刀的同時,劉承宗連人帶甲二百多斤,居然不走尋常路,踩著桌子跟炮彈似的飛了出去,把刺客刀砸飛了,還讓刺客以比奔來時更快的速度倒飛出去,砸在地上被撞得進氣多出氣少。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張勇愣了一瞬,趕忙上前越過劉承宗,刀尖向前掃視人群。
他的注意力沒怎麼管躺在地上的鄧德,因為在剛才二人相撞的時候,他不僅聽見羊腿骨砸開佩刀的金石之音、鎧甲撞擊甲葉子發出的一連串響聲。
還聽見了幾聲好像木材折斷的清脆響聲。
那是肋骨斷了的聲音。
刺客活不成了。
然後,堂上再無行跡詭異之人,降將們面面相覷,驚恐地坐在原地等著被衣甲鮮明的羽林郎控制起來,面對丟下羊腿骨擰著眉頭的劉承宗,誰都不敢言語。
只有咳著血沫子的鄧德,用時大時小的叫罵發出詛咒,像錘子般敲擊在每個降將心頭。
“軍校,都欲賣城,自保,無人為國,家考慮,死後做鬼,也不會放……”
突然一聲悶哼,似乎是言語使其胸口太疼,說不出話了。
劉承宗擰眉垂眼。
就見在地上蜷成一團鄧德即使說不出話,還是用手指蘸著咳出來的血沫子,在地上寫了字。
‘賣城人’
劉獅子能看出來,鄧德本來想寫賣城之人,但實在命不久矣早就力竭,只能潦草劃出一撇一捺。
鄧德還在用眼睛死死瞪向堂中之人,身體的疼痛讓其眼神愈加兇狠。
那些被他看見的降將都連忙轉過臉,眼神躲閃。
這似乎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攻向投降元帥府的每一名降將。
甚至也攻向劉承宗。
但這對劉承宗毫無效果。
見多了。
正如他兇猛的肉體,被劉承宗一撞就碎。
他撥開護持左右的張勇和嶽文魁,邁步上前。
不僅用身體擋住了鄧德目眥欲裂的兇狠眼神,居高臨下看著鄧德,還抬腳踩在他寫出的血跡上,內嵌甲片的軍靴作響,靴底輕易膩開字跡。
“你應盡的忠都盡了,死得其所矣。”
說罷,劉承宗抬起頭,掃視堂中眾人,宣佈道:“百戶鄧德,以下犯上,殺我將領,絞死。”
“被刺杜千戶贈指揮同知,刺傷的陳百戶升副千戶養傷,妥善治療。”
隨後一個眼神,嶽文魁點頭領命卻沒動,是張勇取出一張強弓,將鄧德拖拽出去。
嶽文魁向來反應慢,劉承宗也沒當回事。
此人出身莊浪衛,岳飛後裔,世代軍官。
攻打隴州時,其兄長嶽文元第一個奔馬登城,後來又第一個衝進州府衙門,嶽文元就被授予隴州知州。
劉承宗當時問嶽文魁想要什麼,他就反應慢,還是嶽文元替他說的,跟在劉承宗身邊,便進了羽林營。
不過反應慢的人,思考和做事都更周全。
嶽文魁不急,他早在河湟時代就在河湟五鎮做過基層軍官,隨劉承宗共事已久,此次東征更是以羽林護衛身份侍從左右。
他了解大元帥的擰巴心態,更清楚大元帥未必對這個一合撞碎的刺客有多大仇恨。
當然作為軍官命令一定要服從,只不過有些髒活兒,干與不幹,好事壞事,都很難說。
所以不如不搶,有人搶著幹。
張勇是西安府人,剛進元帥軍,又年輕,急於表現自己,讓他去做很好。
不過其實劉承宗對這事,其實沒有那麼擰巴。
鄧德如果命大一點,只是被骨棒子敲蒙,或者被制服,那他可能還要考慮是不是留他一命,扔到泰萌衛去。
但現在人已經被他撞得活不成了,也就不需要考慮更多的事了。
就是簡單的求啥得啥,心想事成。
他要爭天下,被刺殺是應該的;別人作為明軍官,刺殺他也是應該的。
這就是這個世界本該存在的樣子。
一個個降將仍心有餘悸,劉承宗從他們的表情上能看出來,鄧德的詛咒對他們殺傷力很大。
他深吸口氣,轉頭就把還盯著烤肉叉子看的趙躋芳罵了一頓:“就他媽你沒披甲,你往前撲個什麼勁,他這樣再來十個也殺不了我,捅死你怎麼辦?”
趙躋芳委屈極了。
我認識你之前都在縣學讀書,認識你之後乾的也是郎官的文書工作,別說打仗了,架都沒打過。
這輩子頭一次遇上這麼刺激的事兒。
我他媽哪知道那是刀子,有東西飛過來,我就擋一下唄,都沒過腦子。
這會心還撲通撲通跳呢,擋住就不賴了,還罵我!
但人憤怒的物件往往都是自己,向外釋放只是發洩手段而已。
劉承宗上下看看,見趙躋芳身上沒傷,便道:“你以後別整天就穿個袍子,你也沒比他聰明到哪兒去。”
他心說這個鄧德勇則勇矣,就是太憨,我他媽穿那麼厚的鎧甲,拿個小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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