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元月。
新年伊始,經歷去歲戰火洗禮,西安府城的凝重氣氛,終於被辭舊迎新的爆竹聲衝散。
府城的百姓,也終於在新年賀歲的拜訪中面露歡顏。
當然,這不是人們發現元帥府修繕天地壇,打算操辦典禮,突然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西京百姓的驚喜。
主要還是劉承宗在年前宣佈,官府將延續傳統,從除夕封印到初三,而吏民連著上元節,一共放出長達十五日的假期。
封印這個詞,本意就是指官府放假,把官印、關防加上封條鎖起來。
去年的除夕夜,元帥府諸將依然按照六年來的傳統,團聚在劉承宗身邊過年。
只不過今年有了好的變化,他們當中大多數人,能跟家眷一塊度過新年了。
過去因為征戰,總有前線後方,導致將領們總是跟劉承宗在一起,而家眷們則總是跟著老太爺、老夫人一道過年。
今年終於齊聚一堂,在西安城的秦王宮裡歡慶飲宴。
只不過年前傳出來的最新訊息,大元帥打算北征寧夏延綏,讓各路將領臉上都帶著殺伐之氣,一個個摩拳擦掌。
儘管劉承宗一再說好不容易過年了,大夥聚在一起飲酒用餐,看看煙花,可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將事情聊到甲具兵裝、馬匹馱騾這些事情上。
甚至還有人說東虜韃子都稱帝了,大元帥也該稱個皇帝。
說這話的傻子不是別人,是從天山北路遠道而來的楚琥爾。
週日強和楚琥爾在天山以北打了個漂亮仗,拿下了泰萌衛,早前就將訊息傳了過來,結果劉承宗這邊的訊息剛送過去,楚琥爾就啟程了。
他倒也沒啥別的心思,就是單純沒地方可去。
楚琥爾的地盤在阿爾泰,週日強在那邊給他修了一半,就跑到託木斯克打仗去了。
打下來更名叫泰萌衛,週日強在那是乾得很起勁,又是修堡子蓋房子種黑麥。
甚至建立了軍學和軍器局,給新募的吉爾吉斯旗軍教小孩識字、打造三眼銃。
熱火朝天。
但楚琥爾受不了,那鬼地方太冷,入秋之後沒仗打。
週日強在那待著好歹有事幹,他就只能今天拉個東歐綹子掛牆上凍死玩冰塊,明天再拉一個扔河裡凍死看冰雕。
關鍵打仗的時候他沒留夠玩一冬天的戰俘,所以在那待著沒意義。
天山那邊呢,人人都討厭他,就連劉承祖都不喜歡他。
沒辦法,劉承祖是真拿衛拉特當自家地盤,而楚琥爾這個傢伙就是衛拉特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巴圖爾琿臺吉對這個弟弟更是討厭到家了,一聽說楚琥爾在北邊打完仗,想到天山來,心想你王八過來,我都別想好好過個年。
他趕緊找劉承祖出主意,劉承祖尋思這有啥難的?讓楚琥爾到甘肅找曹耀去,混蛋跟混蛋湊一塊,肯定聊得來。
楚琥爾心想我找什麼曹耀啊,我又不認識他。
但劉承祖的主意,確實讓楚琥爾想到了好點子。
衛拉特的混世魔頭想起來,這天下還是有人愛他的。
楚琥爾心想,我從葉爾羌隨機挑選一個幸運大汗,搶,哦不,訛點戰馬牛羊,到蘭州找大元帥過年去!
然後楚琥爾就來了,帶了一千五百騎,衝進土魯番劫掠一通,佔了兩個鎮子玩了十幾天,找伯克訛了兩百頭牛、三百隻羊,還奪了三百多匹馬,才讓人把鎮子贖回去。
路上,他先在哈密生事,因為巴拜汗招待不周,把巴拜汗揍了一頓,但那邊確實沒留下啥好東西,最後就奪了甲五副、馬十匹,氣得楚琥爾又揍了巴拜汗一頓。
後來在嘉峪關外,又跟赤斤衛的指揮使康良輔起衝突,這次倒沒暴揍指揮使,但搶劫黃金一百一十二斤、火油三十二箱,放火把康良輔在敦煌剛蓋好的家燒了。
然後帶著一路訛詐所得,叩響嘉峪關,說是要來給劉大元帥進貢。
直到訊息傳到西安,劉承宗回了封信,楚琥爾這才老實,沒在關內惹是生非,一路耐著性子到了西安城。
他奉上給劉承宗的禮單:燧發手槍一百支,東歐綹子五個、牛一百五十頭、羊二百二十隻、馬三百六十匹,鎧甲一副,黃金一百斤,火油三十箱。
劉承宗對這禮單哭笑不得,尋思我他媽赤斤衛辛辛苦苦淘出來那點金子,都讓你給我送來了。
有這個本事你當什麼將軍,幹快遞去唄!
至於十二斤的損耗,劉承宗也知道,楚琥爾都賞給一路護送他過來的甘肅兵了,高興了就切一點。
這傢伙就是個隨心而動,目無法度的野人。
關鍵這個東西在西北還挺有用,劉獅子也沒法收拾他。
楚琥爾進西安城那天,劉承宗故意在宮城裡玩兵器,楚琥爾剛被護兵領過來,就給他扔了根棍子叫他上場練練。
連著揍了三局,劉獅子心裡那股氣兒順了,才把累得腦門冒煙的楚琥爾從地上拉起來,拍著他說:“我在西安給你留套宅子,以後冬天就過來,暖和。”
不過楚琥爾雖然一到西安先挨頓揍,但感覺很好。
元帥府不光劉承宗喜歡他,甘肅大都督曹耀、禮衙尚書張獻忠、關內道大帥張天琳、海西道大帥謝二虎、將軍羅汝才,大家都是腦子天馬行空的人物,不光能聊到一塊去,還互相之間對對方的經歷心馳神往。
哥兒六個往那一坐。
曹耀端著架子側耳傾聽,張獻忠、張天琳、羅汝才興高采烈滔滔不絕,楚琥爾眉飛色舞但磕磕巴巴,謝二虎講兩句揣旦見聞就咔咔翻譯。
就吹牛,啥也能聊,山河地理、帶兵戰法、劫掠手段、攻城方式、馬匹品相、衣著品味。
當然還有主要話題,就是自己在認識劉承宗以前,如何折騰這個世界。
讓楚琥爾找到了久違的,家的感覺。
聊著聊著,聊到後金黃臺吉稱帝,楚琥爾拍案而起,用天山周老師教導的漢話之衛拉特方言高聲嚷道:“他臺吉都能稱帝,大汗怎麼不稱個皇帝!”
嚇得謝二虎和羅汝才一邊一個,緊拽楚琥爾的胳膊,把他按回座位。
聊這個,年夜飯還他媽吃不吃了?
好在,楚琥爾那一口漢話,真是正兒八經的方言,劉承宗不用通譯都得讓他慢點說。
這傢伙拍案而起,語速又快,根本沒人能聽懂,都以為他是跟誰鬥氣呢。
劉獅子捋起皮曳撒袞服的袖子,打算再揍他一頓。
後來聽了謝二虎跑到跟前小聲翻譯,他放下袖子,笑了笑就當沒聽見。
他又不是人家封建貴族出身的黃臺吉,老爹努爾哈赤已經把封建部落能幹的事幹到極致。
在人家繼位以後的所有戰爭,徵明、徵蒙、徵朝,都是入侵劫掠,八旗旗主貴族才是後金的利益既得者。
所以黃臺吉稱帝不稱帝,最頂尖掌權、管事的,都是八旗旗主,甚至以後打下蒙古、打下朝鮮、打下大明,榨取利益的依然是這些人。
劉承宗就不一樣了。
建國、稱王、稱帝,是為了分配利益,又不是一時意氣或鬧著玩。
而楚琥爾在元帥府犯渾,只要沒出大問題,劉承宗也覺得沒必要管他。
這人是傻缺沒關係,只有他有自己的才能,和足夠的用武之地。
楚琥爾在劉獅子心裡,就是專門用於泰萌衛向西攻略的封建主,他的德行,不重要。
只要他能打仗,不在傳統漢地、蒙地禍害,在天山以北再混蛋都沒關係,甚至對敵人,越混蛋越好。
弄一幫子善男信女到苦寒之地開拓領土,那也成不了事不是?
劉承宗雖然給元帥府治下軍民放了十五天假,但到了第二天,他就忙起來了。
崇禎九年的第一天,劉承宗先在秦王府接受麾下將吏的賀喜,隨後便帶著將校官吏跑了十二個營地,給軍兵發放賞銀、祝賀新年。
初二,則帶著師成我,去了城內的陝西軍器總局。
這個名字是劉承宗的改的,它以前就叫軍器局,但責權一樣。
這座軍器局於嘉靖三年始立,是在清軍御使楊秦、鎮守太監晏宏、陝西巡撫王珝的建議下設立並建造。
規格很高。
劉承宗知道這個,也是因為軍器局外面立了個碑,把設立軍器局的時代背景和原因都說了。
在明初時候,地方衛所的軍器、雜造二局負責的是修兵器鎧甲,只有上級下達任務的時候,才會製造傳統冷兵器。
正常的刀弓槍弩甲冑戰襖,在內有兵仗、軍器、針工、鞍轡諸局,都屬內庫,由中官管理。
在外則有屬兵部的盔甲廠,以郎官管事。
火器生產,則僅有內庫兵仗、軍器二局鑄於內府,重要程度與牌符相同,這是所謂的利器不可示人。
直到正統年間,邊塞軍事壓力增大,內府造器已不能滿足日常所需,朝廷才授權邊鎮衛所軍器,自造銅炮、手銃之類的火器。
到嘉靖初年,陝西地方的衛所軍器,已經除常規冷兵器之外,開始製造火箭、火銃、火炮之類的火器,但仍屬於野蠻生長階段,各造各的,既無統一管理,也無上下監督。
為改變這種現狀,統合陝西火器製造工藝,保證產出軍器質量,陝西的清軍御史、鎮守太監和巡撫,向朝廷提議建立這座軍器局。
直到嘉靖六年,這座位於西安城內的軍器局建成完工。
設立它的核心思想,是天下之政在於法,天下之法在於人。
因此尤其在意責權劃分與監督程式。
軍器局的主要官員,為大使、副使、市司、工司。
其中大使為從九品,餘下三個都不入流。
但它下轄西安四衛所的軍器局,每所各置典守一人,以千戶充任。
同時還有一名監工,以巡守道或兵備道攝職。
這些官員形成互相牽制監督的格局。
軍器所不認真履職,責任是所典守的;材料出問題,責任在市司;器械質量問題,則在工司。
而其中哪個工作環節出現問題,監工都無辭其咎。
正是這座軍器局的設立,使嘉靖年間的西北三邊總制劉天和,為三邊提供四千八百輛戰車、九千三百門熟鐵佛朗機小炮,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對西北邊軍的軍械換裝、戰法改進。
劉承宗此次趁著匠人放假,巡視軍器總局,其實和陝西官員提議設立這座軍器局時的初衷一樣。
又到了需要重新統合陝西軍器製造業的時候了。
元帥府的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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