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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歪打正著(1/2)

作者:奪鹿侯
韓城,縣衙後堂。

夜風擾動書房燭火搖曳,暖色燭光打在左懋第的臉上。

桌案上擺著輕飄飄一張紙,還有一根裝在木匣中的小拇指。

信的抬頭是知韓城縣事,左兄敬啟;落款是大元帥府,弟承宗敬上。

字跡是館閣體,但不夠圓融拘謹,難壓鋒銳。

左懋第的眼睛盯著書信,瞳孔卻早已失焦,思緒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想起自己在山東的少年時光,鮮衣怒馬雙親俱在,尚不知人世疾苦。

因為父親左之龍先做延安府同知,後為灤州知州,給他提供了很好的物質條件,在萊陽西郊還有一座西墅草堂,專門讀書用。

而他的母親陳夫人是寧海衛指揮僉事陳治安的長女,所以他的少年時代,往返於城鎮與衛所之間,讀書習武。

跟他的兄弟朋友加入復社分支的山左大社,交遊聚會,切磋學問,評說時局,文名遠揚。

而另一方面,他又自小被衛所的將軍們看著長大,弓刀銃炮不過是他小時候的玩具而已。

人們說他還是秀才的時候,就負有海內盛名,不可一世。

直到他二十三歲,鄉試年,父親突然離世,他沒有參加鄉試,將父親葬在家鄉,在墳墓旁結草廬而居,守孝三年,錯過第二次鄉試。

隨後對母親更加孝順關心,每晚陪母親說話,母親睡了他才去睡,每早陪母親吃飯,母親吃完飯他才出門讀書。

當時人們都說左懋第在父親死後一蹶不振,成了天下第一大懶蛋,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門。

一個青年男子最飛揚激盪的六年,他三年在墳地陪父親,三年在家陪母親,只在二十八歲那年跟白蓮教徒打過一仗。

別的秀才都是用弓箭,只有他,用炮。

一炮炸膛命中自己,一炮打放命中敵首。

直到二十九歲,他才參加鄉試取得亞元,三十歲考取進士,得授韓城知縣。

在韓城這三年,是上天給他最嚴峻的考驗,也是他人生最有意義的三年。

崇禎五年,他剛一到任,流賊已經在這片土地肆虐三年,王二、王左掛那樣的巨寇輪番前來,更有數不清的小賊滋擾縣境。

而流賊只是左懋第作為知縣遇到的小問題。

真正的大問題是不下雨雪。

崇禎五年,冬季無雪,春田遲,沒麥子;夏季雨少,秋霜早,殺穀子。

六年,冬季又無雪,麥子不入地;七年,春季又不下雨,良田成為焦土。

全面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富家尚能支應,而窮家百姓從吃草根刮樹皮,發展到賣妻鬻子,最後刮死人肉而食。

除此之外,還有左懋第作為吏部銓選、皇上御批的知縣,最基本最基本的職責:收稅。

韓城這個地方啊,在籍七千二百九十三戶,六萬兩千六百三十七口。

七十年前嘉靖四十年的人口普查,後來就沒做過了。

實際上的百姓有多少呢,左懋第知道,他過來就做了人口普查,只是沒往上報。

經過這幾年的禍亂,眼下人口還剩十一萬出頭。

這裡人口不少,但土地有個問題,上次丈清田畝,也是七十年前。

韓城靠近黃河,這七十年的時間裡,黃河多次沖毀岸邊田地,但田地毀了,賦稅還要按照老規矩交。

這就導致韓城過去的賦稅,每年都是空賠狀態,就是說即使縣官依照國法百分百完徵,韓城老百姓依然倒欠國家銀糧兩千餘石。

所以哪怕沒有旱災,沿河失去田地的村莊,還是要把這份糧交上。

解決問題說起來簡單,丈地均糧。

可實際上丈不了,知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來戶,有心無力。

在知縣身邊的、上面的、下面的,全是有錯綜複雜人際關係的本地人,都不願意重新丈地。

只有沿河那些倒黴村子,總共萬把號人想要丈地,可他們連飯都吃不飽了,怎麼讀書、怎麼做買賣,怎麼在縣裡擁有話語權?

這根本不是那些身上連一件完好衣裳都沒有老幼病殘,在黃河沿岸看見他就烏泱泱跪地磕頭,就能把問題解決掉的。

那的確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強大力量,可當金光萬丈的知縣老爺回到縣衙,左懋第依然是孤軍奮戰,沒有人和他一條心。

左懋第沒能力丈量土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當個賴子。

上任三年,年年打報告讓朝廷免除過去欠稅,這當然不可能免掉。

但是對左懋第來說無所謂了,他本來就不是個追求‘應該’怎麼做的人。

就好像在這個並沒有那麼流行守孝的年代,明明有能力夠水準,卻自願錯過兩次鄉試一樣,他向來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朝廷要收的稅,他收,有能力交稅卻想欠的,他追徵,但沒能力交稅的,欠稅了……欠著吧。

別人說你不催科,朝廷考校功績的官員來了,你沒有功績,韓城就把你耽誤了。

左懋第說那些人是真交不上稅,即使我為了政績派遣吏員催科拷打,也一樣收不上稅,反而害了人心和國家元氣。

就算朝廷考功的官員不寬宥他,我心甘情願。

所以左懋第的小小韓城,在他上任三年之後,欠了朝廷一萬五千兩。

他不光欠朝廷的,實際上自己的俸祿也搭給韓城了。

崇禎六年,全縣受災,他頒佈捐俸勸賑法,自己帶頭捐了白銀五十兩的俸祿,一年白乾。

隨即走訪全縣二十八里排查,查出餓得奄奄一息者三千五百二十九人,在縣中設立八個救濟點,捱過一年寒冬。

到去年春季,饑民越來越多,指望捐俸勸導已經不能救助饑民了,便頒佈各里賑各里法,要求縣內二十八里各自賑濟急需救濟的鄉鄰饑民,一共五千二百人。

還有三百一十一個里甲不收的流浪漢,由縣衙設粥廠賑濟。

同時他又給全縣饑民按照極貧、次貧、又次貧,分出三個等級共一萬四千多人,造冊上報,從陝西要到一千四百三十七兩。

那年是鄉試年,左懋第被選為陝西鄉試考官,他治理的韓城僅一人中舉,給他造成極大觸動,內心深感不安。

“如此出色的我,治理韓城,居然沒有一點崇文重教之風?”

回去他就在縣中城裡尊經社,選拔秀才,每月兩次親自給他們講解經書,開重視教育之先河。

而對於學生裡窮困人家,則從縣衙撥款,每人給銀一錢五分到兩錢,以免因貧輟學。

因為韓城缺糧,左懋第上任的時候常平倉已經空了,為避免糧價暴漲,他用俸祿買了一百石糧,又號召鄉紳富戶捐了兩千石,重新設立常平倉。

這筆支出,又讓他兩年白乾。

不論如何,左懋第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士民一心,韓城依然處於坐吃山空的狀態。

儘管他們都盡力,用了的種種舉措,韓城貧苦百姓很少做賊。

可仗打到這個地步,經商富戶的經濟來源基本斷絕,貧家田地糧食又一遭遭被賊寇禍害。

陝西的仗如果再打下去,韓城前途一片黑暗。

夜風涼了。

左懋第回過神,揉了揉發脹的眉心,目光聚焦在書信‘韓城一年免徵賦稅’的段落。

那張像鐵關公一樣的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心中也不免想到,免徵賦稅後韓城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的浮想聯翩。

至少接下來,元帥府似乎沒有侵擾韓城的意思,他們能得到難得的時機,來讓土地恢復生機。

他甚至想借由元帥軍之手,對韓城完成清丈田畝的工作。

這件事本地人來做阻力很大,對元帥府那些外來戶來說卻很簡單。

這項積壓在韓城百姓頭頂數十年的積弊,若能一朝清掃而淨,韓城一定能爆發出強大的生命力。

只不過……想到白天陳奇瑜的使者,左懋第臉上的笑容又逐漸冷卻。

這種情況在他短短三年的仕宦生涯裡,已經發生了無數次。

每當他天真地以為接下來的情況會有所好轉,時局總會冷酷地扇來一個大嘴巴子,把他辛苦堆砌的桃花源蹂躪成一團糟。

左懋第都習慣了。

但這次真不行。

儘管身份和情感上,左懋第非常願意聽從陳奇瑜的指示出兵,就連他的母親陳氏,也叮囑他家族世受國恩,不能有負皇帝重託。

可韓城沒兵可出,這裡十一路民壯都是民兵,僅有守土之責,無出戰之意。

募兵的問題更加複雜,韓城衙門沒那麼多錢招募士兵。

他們的募主不是左懋第,而是城中四姓和城郊胡、黨、丁、楊等三十六家富戶。

募兵的所有糧草、兵器、甲冑、餉銀乃至衣裳日用,通通由三十六家出資供給,乾的是保境安民的活計,沒有出境玩命的責任。

最重要的是,整個韓城這麼多年努力,流寇三薄韓城,被士民用命三次擊退,為的不就是四鄉平安,有個休養生息的機會?

如今這機會唾手可得,只要不去惹元帥軍就可以了。

讓他們出兵,談何容易?

偏偏,西安府城危急,九死一生穿透圍城營地送達口信的使者,白天在衙門大堂上受士紳奚落,一怒之下拔刀斫斷尾指,轉身奔回西安府城。

看著那根尾指,左懋第的良心遭受譴責。

更大的疑惑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助朝廷出兵,給百姓安樂,居然成了相悖的選擇。

當天夜裡,左懋第奮筆就書,命衙役連夜出城,送往合陽、蒲城、渭南等地。

他心想固然韓城不能出兵,他也理應該把身困圍城中陳奇瑜的指令傳達給其他地方,興許別人有出兵的條件。

不過就在左懋第還思索自己的信能起到多大作用的時候,周圍幾個縣城已經起兵了。

第一個起兵的就是西南方向的合陽縣。

合陽知縣叫範志懋,是河南虞城舉人出身,范仲淹的後人。

那邊的情況跟韓城不太一樣,沒有靠近黃河的空賠稅銀,不過額外支出比韓城更多。

因為合陽縣有一個營的駐軍,叫韓合營,一營軍隊給養都仰賴合陽縣供給,非常勞民傷財,知縣範志懋一直想把韓合營解散了。

一個營的軍隊固然可以驅散賊寇,但這幾年陝西的情況顯然不是軍隊能解決的問題。

外來的流寇是打跑了,可一個營的衣食吃用,別說如今有旱災,就算沒旱災,單靠合陽縣也供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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