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地磚下設有管道,冷氣從冰室傳來,即使在盛夏酷暑也為人心頭帶來一絲涼意。
但這股涼意沁在崇禎皇帝的心間,卻讓他心肝顫慄,配上陰暗的三大殿,只叫人遍體生寒。
倒不是紫禁城風水不好,只是三大殿修的不好,因為它本質上……就不是給人住的,它是座廟。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紫禁城就是專門辦國之大事的地方。
實際上除了超級宅男萬曆,有明一代的皇帝,就沒人在紫禁城裡常住。
雖然紫禁城是朱棣修的,但朱棣不在宮城裡住,而是住在跟宮城一海之隔的西苑長壽宮。
武宗皇帝也一樣,西苑第一次大規模改造就是他乾的,為校閱騎射修了平臺,專門檢閱操練弓馬,後來廢臺建閣,修了二層大殿,叫紫光閣。
崇禎和袁崇煥的平臺奏對,就是在這個地方。
嘉靖最早在宮城住過,後來被宮女刺殺了,便躲進西苑幾十年,同樣住在長壽宮。
三十年間,他主持了西苑第二次大規模改造以及三大殿的重修。
改造西苑是因為他要在裡頭修仙,尋思長壽宮這個名字不行,成祖皇帝是常人,住長壽宮。
我道君皇帝,不是常人,是仙人,得住萬壽宮。
當年嘉靖沉迷修仙,自負得非常誇張,自稱總掌五雷大真人,結果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引來雷公,一道雷劈在三大殿,燒了三殿兩樓十五門。
後來總掌五雷大真人寫了本御製書叫《火警或問》,像詔令一樣宣示中外,號召大家相信科學不要迷信,雷火是很正常的事兒,沒有什麼天人感應那一說。
西苑是個好地方,皇帝多姿多彩的生活都發生在西苑。
只可惜那些色彩,跟崇禎沒啥關係。
國家到了這樣的地步,崇禎根本沒辦法享樂,登基這幾年的自我內耗就快把他折磨死了。
剛登基的時候,他非常自信,勵精圖治了一陣子,也勤于思考,真的想找到國家的問題,並加以解決。
要說他沒有皇帝的權柄,倒也不是,朝廷重臣,說殺就殺;邊防重將,說換就換;一道詔書給到下面,事情都能立即執行。
但人殺了,新來的還是辦不好;人換了,軍隊該沒錢糧還是沒錢糧;旨意執行了,卻總是達不成想要的效果,甚至背道而馳。
天下向深淵狠狠墜去,任憑他使多大的力氣,也託不住分毫,反而明明想要向上托起,偏偏下墜的更狠了。
登基不過幾年,崇禎現在也不老,年齡上依然是天底下數一數二年輕的統治者。
但數年間經歷了一次次懷抱憧憬,又一次次遭受重創,早就不相信臣僚在奏報中說什麼‘良機’、‘取勝’之類的鬼話。
他的眼中漸漸沒了希望的光亮,很難再對什麼事提起興致,看見的人,也只剩下一種。
言辭激進的,是妄想以威逼手段取得利祿的騙子;講話委婉的,是阿諛諂媚博取倖進的騙子。
說良機當前,是利用他好大喜功性格缺陷的騙子;說打不過敵軍的,則是膽怯畏戰苟且偷生的騙子。
都是騙子。
沒辦法,分不清。
他只知道楊嘉謨是良將、段復興是忠烈,祖寬魯莽了點,鄧玘不說束伍也是良將。
這種感覺很遺憾,只有一個人陣亡了,才知道他是否忠誠,但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自己薄涼少德,確實不夠英明,無法在忠臣良將亡於陣上之前,就將他們識別出來,給予充分支援。
因為他的眼光一次又一次成功證明了自己的失敗。
相信自己的眼光,結果是錯誤的;逆反自己的直覺,結果是愚蠢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無法對那些依然活著的人報有巨大希望……畢竟忠臣都死了,你還活著,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
尤其最近這一個月。
皇帝這活兒確實不是人乾的,尤其是處於逆境的皇帝。
就倆月前,崇禎得到的訊息,還是陳奇瑜雄心勃勃地組建五省聯軍,在陝西陳布重兵集團,秦軍、川軍、寧夏軍,甚至還有北直隸的援剿軍,精兵強將齊調陝西,浩浩蕩蕩陳兵六盤山,勢要一舉剿滅劉承宗。
然後他收到關於這支強大軍團的訊息,是鄧玘被摔死在城下、湯九州被打散在山上、祖寬被打死在陣前。
左良玉、曹文詔、龍在田的重兵集團被劉承宗隔在鳳翔塬上,生死不知。
連他媽個是死是活的訊息都傳不出來。
其實崇禎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非到萬不得已,不願意對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進行微操。
陝西的情報既然送不回來,崇禎就專程責人進陝西,還不敢找陳奇瑜,怕耽誤了軍情,便命人尋秦撫練國事瞭解情況。
結果陝西巡撫練國事仰臥起坐的本領,真不錯。
一會兒被氣癱了,不能視事;一會兒又起來了,迴光返照;過一會兒又癱了,生死難辨。
氣得崇禎光想把報信的錦衣番子亂刀剁死。
就這麼一來一去,浪費了最關鍵的時間,等崇禎派出第二波打探訊息的番子進陝西,已經回不來了。
就是回不來,石沉大海。
未知讓崇禎害怕得不行,尋思劉承宗這是把西安攻下來了?
趕緊又派遣第三波錦衣衛,這次直接派了十路人手,分道經由長城邊牆、山西黃河、潼關等地往寧夏尋洪承疇、往陝西尋陳奇瑜。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最先報回來的是寧夏一路,告知走到榆林鎮,北邊是口外韃子集結人馬要衝擊邊牆、南邊是橫山流賊要破堡殺將。
寧塞營到平山墩之間的邊牆更是被風沙掩埋,但情況非常詭異,缺口明明就在那,偏偏蒙古騎兵集結於邊牆以北,不南下;橫山流賊聚集在邊牆以南,不北走。
兩邊隔著被沙子埋沒的城堡墩臺相望,既不聯絡、也不攻戰,只要看見附近有明軍就一塊衝上來打,錦衣衛根本過不去。
倒是有個錦衣衛冒死進了延安府,聽說黑龍王廟山聚集了膚施縣十里八鄉的壯丁,正在給劉承宗修祖墳。
最近的訊息,是元帥府進延安的大將張振,領軍進駐了保安縣,帶的軍隊不多,也就只有千餘,但延安府諸縣有頭有臉的鄉老都跟著他去了保安,這幫人的護衛就有民壯三千多。
走山西那條路的,也沒啥好情報,眼見的是太原府城周邊流民聚整合災,官府賑都賑不過來,而黃河沿線則百姓大規模遷徙,十室九空,還有不少村莊爆發瘟疫,家家戶戶停棺卷席,鄉閭為墟。
黃河西岸陝西境內的情況倒是好點,但過不去。
一來是葭州、吳堡等地的百姓嚴防死守,他們像得到什麼命令一般,將黃河沿線的船隻都被對岸村莊搶去,沿岸走出百十里地都見不到一條船。
二來是那些鄉民兇悍的很,負弓箭扛火槍,在沿岸架設各式大炮,老舊和豐富程度都給錦衣衛開了眼。
洪武大炮都算一等一的先進火力,岸邊的木壘土圍甚至還有回回炮和弩車的身影。
這兩條線傳回來的訊息,就已經夠讓崇禎覺得離譜的了。
萬萬沒想到,潼關那邊才是真離譜。
走潼關的錦衣衛一行包括一個百戶、兩個小旗官、與三名力士、三名旗軍,總共九人。
沿途一路直到洛陽都走得很順利,甚至還在福王府吃了頓飯。
但就這頓飯吃壞了,倆錦衣衛旗軍出洛陽就脫離隊伍跑了,百戶的請罪奏報,說的是這倆人被福王府的富貴堂皇所震驚,崩潰之下脫巾離伍,去投劉承宗了。
實際上這路錦衣衛,沿途都是投客王府,不光在福王府,潞王府、鄭王府都去了,但只有福王府,富貴得讓他們崩潰。
他們也不是第一波崩潰的,左良玉、鄧玘的援軍,從河南進陝西,沿途經過福王府,也一樣跑了好幾百人。
因為福王太富有,富有到超出了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這對普通百姓可能沒那麼震驚,但是對過境河南進入陝西作戰的援軍來說,令人無比崩潰。
“洛陽比皇宮還富有,肥了天下富有朱常洵一個,卻讓我們餓著肚子打仗,死在賊寇手裡,何其不公!”
說實話也就是平涼府那個韓王沒機會來洛陽,否則只要過來看一眼,就能立馬變身新一代金蟬子。
都是親王,韓藩富有,富在是國初親王,人口多、王爵多,祿米多。
而福王富有,富有到祿米算個蛋。
大明的皇室有兩種,一種是宗室,另一種是萬曆皇帝封的宗室。
具體其實就仨人,萬曆的弟弟潞王朱翊鏐,兒子福王朱常洵、兒子瑞王朱常浩。
至於萬曆的另外倆兒子朱常潤和朱常瀛,一直拖到天啟年間才就藩,反倒沒得了那麼大的好處。
飛揚跋扈的潞王得萬曆和李太后的寵愛於一身,就藩時一切規格統統超標,當年朝臣意見很大,都希望萬曆能遵循舊制。
但福王是萬曆最寵的兒子,等到福王就藩時更過分。
過分到在那之後,朝臣都不敢跟萬曆提福王,遇到宗室的事兒,大家就說應該遵照潞王舊例。
因為萬曆對福王是不講規矩的,在萬曆怠政的那三十年間,什麼閣老輔臣、封疆大吏的奏章投入內廷都像石沉大海,只有福王府的奏章,上午遞交,答覆下午就出來了,要求沒有不答應的。
福王就藩,莊田給了兩萬頃,河南的豐腴田地不足,從山東、湖廣的良田補足。
除此之外,張居正被抄家所沒家產、從揚州到安徽太平沿江各種雜稅、四川鹽井榷茶銀以及淮鹽一千三百引,統統都給了福王。
單就鹽引一項,已經不是超標了,河南歷來用的河東行鹽。
明代鹽引制度與邊防駐軍的糧草有很大關係,要商人運糧到九邊,九邊開出證明,商賈用運糧證換取鹽引,再憑鹽引到鹽場支鹽販賣。
各個鹽場的鹽引,依照與九邊的距離,重量不等。
如河東鹽場離邊牆近,一引取鹽是二百斤;淮揚鹽場離九邊遠,一引則算六百六十斤。
同時各地鹽區,也都依照就近售賣的原則。
而萬曆給福王的這些鹽引,則不管那些,他可以在淮揚賣鹽,也在河東賣鹽,反正在哪兒賣鹽就是給老爹寫封信的事兒,極大地衝擊了河南、南陽、懷慶三府的鹽業。
當然這種薄彼厚此、親疏有別的情況,並不是萬曆一個人的毛病。
只不過在萬曆之前,那些被皇帝冊封、給予優待的王爺們,在嘉靖、隆慶甚至萬曆年間,都處於持續被削的狀態。
歸根結底,嘉靖皇帝與諸親王,基本上都是出五服的遠親,下手削待遇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