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的夏季,漠南是一片絕望之地。
在這片土地上最絕望的男人,無疑是後金國的多爾袞。
多爾袞其實是個敏感且自卑的人,只不過這份自卑在他身上,已經轉變為好強,極度的好強。
這種性格其實本不該出現在多爾袞的身上,他是努爾哈赤的兒子。
在多爾袞出生的第二年,努爾哈赤就已征服、吞併、滅亡、摧毀哈達、輝發、烏拉等部,只剩葉赫部尚能在明廷的干涉下苟延殘喘。
實際上哪怕在努爾哈赤起兵之前,他的兒子也不至於產生自卑心理,儘管當時他曾多年於李成梁帳下做事,但那是李成梁。
整個遼東都在其軍事管制之下的李成梁。
這就好像拿戚繼光給張居正投名刺,上書門下走狗小子戚某來形容明朝武官地位低一樣。
那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帝師攝政張居正,滿朝文武全是門下走狗。
多爾袞的自卑,並非來源於他的社會地位,而是因為他的身體。
他的父親是努爾哈赤,母親是阿巴亥,同胞兄弟為阿濟格、多鐸。
阿濟格的名字意為小傢伙,長大卻成了身量極高、腰腹極大的金國巨人。
他打小就跟著老爹努爾哈赤騎馬與砍殺,挺過天花留下張麻子臉,身材魁梧眼神嚇人,如同粗魯野人,是作戰風格強悍、思考問題簡單的超級大莽夫。
在這方面,比阿濟格小九歲的多鐸也差不多,崇禎元年十四歲的多鐸初次出征,就在戰後拿下了‘額爾克楚呼爾’的稱號,意為勇敢的將軍。
同時多鐸也格外率真,因為母親在父親死時被逼殉葬,所以仇視黃臺吉,黃臺吉賞識誰,他就攻擊誰,基本上就是個小號阿濟格。
唯獨多爾袞,像發生了基因突變,跟他的兄弟一點兒都不像。
他是個真正的‘阿濟格’,只不過出生時胖胖的,被起了個狗獾的名字。
但很快他就不胖了,不僅瘦,還體弱多病,在建州的努爾哈赤時代,他這種孩子跟殘疾人沒什麼區別。
多爾袞有財富、有牛錄,完全是因為努爾哈赤對他生母阿巴亥的愛屋及烏。
但是努爾哈赤在世時,多爾袞這個金國宗室的地位非常尷尬。
從建立金國的天命元年,到天命十一年之間每年正月初一的朝賀典禮,歲數更小的多鐸都能作為親自朝拜努爾哈赤的宗室顯貴,而體弱多病的多爾袞直接被藏起來,根本沒有露臉的機會。
直到努爾哈赤死去,黃臺吉繼承汗位,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兄弟才因為掌握兵權,成為黃臺吉用來牽制宗親的工具。
到了崇禎元年,多爾袞和多鐸隨黃臺吉首次出征,歲數更小的多鐸拿下勇敢將軍的稱號,多爾袞則得了個‘墨爾根岱青’,意為聰明的將軍。
那是個努爾哈赤剛落幕的時代,社會風氣還沒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在東北老愛家得到‘聰明’這個稱號,在多爾袞的大多數兄弟看來,跟罵人區別不大。
基本上等同於不敢親自上陣的慫逼。
並不是多爾袞不敢上陣,實際上他從小就想上陣,拼命學習弓馬技藝,但他體熱傷風,又出生在東北,從小就連年染上風寒,以至於體格虛弱,根本沒有衝陣作戰的能力。
但在黃臺吉的角度上,他確實是在誇多爾袞,他愛極了這個弱不禁風、又黑又瘦的弟弟。
因為他太想罵別的兄弟愚蠢了,但又不能罵,而誇多爾袞,就等於罵其他人蠢,完美地達成了目的。
多爾袞對黃臺吉來說,好就好在不是像阿濟格、多鐸那樣充滿英雄氣質的模樣,對他的汗位一點兒威脅都沒有,聰明、果斷、自卑、好強。
整天一副卯著勁悶頭幹票大的,想要一雪前恥的模樣。
打擊多爾袞,多爾袞逆來順受慣了;誇讚多爾袞,又能達成打擊別人的目的。
不高興了也好辦,只要給他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他就會攥住這根救命稻草,死不鬆手。
是最好的工具人。
所以黃臺吉不僅不像別人那樣,因多爾袞是個病秧子就瞧不起他,甚至每當多爾袞想證明自己也能戰鬥的時候,他會刻意塑造多爾袞這種病秧子的形象。
就比如大淩河之戰,多爾袞率軍擁眾衝陣,事後黃臺吉憤怒斥責多爾袞的部下,說:我弟弟也衝鋒入陣,倘有疏失,必將你等處以嚴刑,斷不寬容!
實際上就在黃臺吉斥責多爾袞的部下之前,他自己就領了二百巴牙喇在小淩河衝了一波。
幼弟多鐸更是欲哭無淚,親自率軍追擊,追到錦州附近都墜馬了,戰馬跑到明軍陣裡,靠奪手下軍校的坐騎才跑回去。
都是兄弟,哥哥怎麼不心疼心疼我?
這種區別對待,完全就是人和人的體質不能一概而論,黃臺吉把多爾袞當半個殘疾人。
但實際上,多爾袞的身體情況也跟殘疾人差不多。
普天之下的統帥,能不能進行大範圍機動,考驗的都是軍隊的綜合實力。
唯獨多爾袞,他和別人不一樣,急行軍,首先要遭受考驗的,是他自己的身體。
但細膩自卑的人發起狠來,往往要比其他人更加決絕。
多爾袞不需要別人看得起。
自卑的底色從來都不是認為自己處處不如人。
恰恰相反,是不能平靜接受自己不如人。
他不僅要做到其他兄弟都能做到的事,還要比他們做得更好。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此時此刻,率軍開進鄂爾多斯高原的多爾袞,正在為這份信念付出代價。
接連八日,超過日行百里的急行軍,讓多爾袞在身體和意志方面遭受雙重考驗。
這是多爾袞初次統帥大軍獨當一面。
他的軍隊在行軍面臨漠南蒙古沒完沒了的襲擾和圍追堵截,各部軍兵反覆掉隊、失蹤甚至成建制失聯,又在搜尋下重新歸攏、整編。
當他真正抵達黃河北岸,原本就只有一百二十來斤的多爾袞,在八日中暴瘦十三斤,整個人看上去分外憔悴,顯而易見地瘦脫相了。
但眼看黃河上已經搭好浮橋,鄂爾多斯高原近在咫尺,多爾袞卻犯了難。
因為負責先一步進入高原的固魯思齊布回報:“九貝勒,鄂爾多斯部的幾個鄂托克已經南遁,他們在黃河沿岸的駐牧地什麼都沒剩下,多半是逃到大明邊牆附近。”
之所以固魯思齊布的用詞是‘多半’,則是他的兵力向鄂爾多斯深入有限。
過了黃河南岸的駐牧地,向南走不了多遠,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毛烏素海。
實際上這份情報是次要的。
讓多爾袞舉棋不定的,則是隸屬於正黃旗的參將洛哩回報:“九貝勒,歸化城方向的敵軍,按兵不動。”
“楊麒還留在歸化城?”
看見多爾袞皺著眉頭,洛哩小心地答道:“是,青城到狼山,其軍只見躍往山北,或自山北迴還,未見南下渡過黃河,但偵騎觀其出動兵力,有四五營,兵馬萬餘。”
現在的局面讓多爾袞有點……有點猶豫。
他已經很果斷了,可楊麒顯然也沒猶豫,直接捲起家當全扔進了大沙漠。
多爾袞估計,他的軍隊此時離漠南的牲畜人口也就兩日行軍的距離,只要那些人稍稍放鬆警惕,他的兵馬就追上。
只不過恐怕是要在毛烏素海里追上,漠南府軍攜帶牲畜,又非全員軍隊,在沙漠中的行軍速度會被拖累。
但他們也一樣。
科爾沁草原在歷史上的金代時期一度成為科爾沁沙地,但經過明元兩代的休養生息,已經又恢復到宜牧的優良草牧場。
所以沙漠這個地形……後金軍陌生的很,也令多爾袞望而生畏。
而另一方面,楊麒把家當扔進沙漠,自己卻帶兵留守歸化城,同樣不禁令多爾袞感到疑惑。
在他的預想中,楊麒應該被戰書拖住幾日,然後反應過來,帶兵奔赴狼山與陰山的隘口。
反應得快,就在這裡堵住他;反應得慢,就在這裡向渡過黃河的他展開追擊。
他就能在追擊中給楊麒織個大口袋。
但現在楊麒的舉動……反應也他媽太慢了吧?
這無疑給多爾袞的思考上了難度,是繼續追擊突進鄂爾多斯高原?
還是東征歸化城,襲擊縮在城裡的楊麒?
留給多爾袞思考的時間還算充足。
他的大軍在黃河北岸緩緩集結,並依照計劃利用浮橋,一部部有序渡過黃河。
反正別管要進攻哪個方向,都得先填飽肚子。
而在填飽肚子這方面,哈剌慎部的固魯思齊布,給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
鄂爾多斯這地方還真不錯,因為歷來人少地方大,野生的兔子、野雞非常充裕,而且不知道為啥,似乎楊麒和額璘臣的人都沒有使勁兒圍獵。
固魯思齊布提前到了三天,分兵渡河就圍獵,光他自己第一天就射了八十一隻兔子、二十三隻野雞,第二天打了九十三隻兔子、二十隻野雞。
今天固魯思齊布沒打。
不是因為多爾袞率大軍抵達,而是因為固魯思齊布射箭射得手腫了。
他們捕獵的方式是圍獵,並不是四百軍隊都有這樣的收穫,實際上大部分軍兵負責的是圍。
主要是軍隊形成包圍圈,有方向地驅趕獵物,把一片大範圍的獵物都驅趕到一處,由最大的貴族首先射獵,再依身份高低依次射獵,最後才是士兵一擁而上,進行最後的捕獵。
整個過程和軍事行動很像,收穫雖然非常驚人,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固魯思齊布那麼多收穫。
即便如此,單是這些肉食,也能給軍隊續兩天。
多爾袞準備在南邊先展開一場更大的圍獵,讓大軍混著乾糧吃兩天好的,順便藉此時機補充行軍所攜的水囊,再考慮進攻的事兒。
反正人已經到鄂爾多斯,漠南諸部的牲畜再跑也跑不到哪兒去。
但多爾袞的大軍剛剛全數渡河,楊麒的信就來了。
其實後金軍渡河的整個過程,都在楊麒的監視之下。
最開始只是土默特部的探子,在烏拉山上看他們,但後來得知後金軍似乎連後續部隊都渡過黃河,留在東邊的監視兵馬都撤了,楊麒就跑了過來。
楊麒知道鄂爾多斯有兔子。
實際上鄂爾多斯北邊的兔子算少的,往南過了毛烏素海,靠近邊牆一側的兔子更多,都氾濫成災了。
鄂爾多斯部向榆林鎮出口的最大宗貨物,就是兔子,當然不是部落集體行為,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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