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化城的大廟。
大殿佛堂,銀佛像下。
鄂爾多斯濟農額璘臣焚香膜拜,萬分虔誠。
土默特臺俄木布頭頂寶珠大帽,手捻佛珠,在殿內往來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而云中鎮的粆圖臺吉……這個傢伙跟別人畫風不一樣。
他披掛整齊的北元風格布面甲,將鑲有萬字符的缽胄放在一旁,正坐在交椅上支著炭火,用元帥府軍用小鍋涮羊肉,就著酥油茶,大快朵頤,引得額璘臣身邊的薩囊臺吉頻頻側目。
看也沒用。
粆圖臺吉剛從東邊的集寧前線退下來,天大地大,沒有他填飽肚子大。
薩囊臺吉並不是責怪他對佛祖不敬,中原僧人茹素,源於南梁武帝,他們這邊沒有那樣的戒律,何況這年頭他們這些領兵貴族誰不殺生?
他只是好奇發生在粆圖臺吉身上的變化。
他過去就認識粆圖,知道這是個非常樂觀且閒適的北元王爺,他不知道林丹可汗的青海之旅究竟發生了什麼,讓粆圖臺吉變成如今這樣,認真、嚴肅且不苟言笑的模樣。
粆圖臺吉並非嚴肅,他只是在等楊麒,同時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跟後金見仗了!
他兄長林丹汗半輩子跟後金炸刺兒,就是沒正經交過手,而粆圖臺吉這次作為雁門鎮總兵,真真正正跟後金軍交了手。
雖然只是幾場斥候、探馬、塘兵之間的小規模遭遇戰,滿打滿算,兩邊陣亡、負傷、失蹤、被俘的兵員加一起都不到三百。
但這對粆圖臺吉來說,是難以言喻的巨大的進步。
即便已經脫離戰場一天,他依然難掩心中激動。
硬生生板著個臉,只是為了避免自己傻笑罷了。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準噶爾侍衛古怪的腔調由遠及近地交替傳報:“漠南都督到!”
隨後緊湊的鎧甲碰撞之音有節奏地自長廊傳來,楊麒在王承恩、胡三槐、白文選等人的簇擁下,魚貫而入進了佛殿。
“你接著吃。”
楊麒一進大殿,掃視眾人一眼,先給粆圖臺吉說了一句,隨後才在額璘臣、俄木布、薩囊等人的行禮中走到銀佛之下,轉身對眾人道:“三個訊息。”
“第一,雁門鎮六萬戶、四十七千戶已攜部眾盡數撤入雲中,進一步撤往鄂爾多斯。”
“黃河以北八萬戶、九十四千戶,正攜部眾有序撤入渡過黃河,兩日後進入鄂爾多斯,薩囊萬戶。”
楊麒看向薩囊臺吉:“鄂爾多斯暫為其規劃駐地,將各萬戶、千戶編入千人隊,如萬不得已展開會戰,要儘快集結開赴戰場。”
薩囊撫胸頓首,接下命令,隨後看了額璘臣一眼,目光中帶有喜意。
顯然楊麒是把鄂爾多斯作為漠南此次遇襲的後方來打算,大量人口、牲畜與財富短時間湧入鄂爾多斯,雖然難免會對部落造成紛亂影響,但同樣對他們的領地也有很大好處。
畢竟這不是一群窮鬼,而是劫掠到盆滿缽滿戰利品的得勝之師。
額璘臣也行禮道:“都督,我回去就頒佈律令,以免眾多部落出亂子。”
“就在這發,有事讓薩囊回去辦,我需要第一時間就能找到你。”
楊麒擺手後,直接道:“第二個訊息,東邊情況不對,雁門鎮粆圖總兵早前與後金軍先鋒探馬交鋒數次,朔方鎮賀總兵現已接管大青山防務,同樣交鋒數次,太剋制了。”
“我軍想要探明敵軍兵勢情報,據俘虜招供,敵軍大帥為後金國吏部尚書多爾袞,統軍五萬出征,我不信。”
“但塘兵在集寧交鋒十餘次,除粆圖臺吉曾突破封鎖看見其偏師萬餘,而後始終不能再探出清楚情報,只知集寧有敵軍駐紮一營軍隊。”
“不過多爾袞昨日差人送來戰書,說他有大軍三萬,邀我四日後在集寧會戰。”
楊麒說罷,目光掃過額璘臣、俄木布等人,問道:“你們過去跟後金見仗,有過這種下戰書的情況嗎?”
額璘臣跟俄木布面面相覷,一臉懵逼。
前者尋思,我沒跟後金見過仗。
後者心說,我見過後金的降書,那算戰書嗎?
一看他們的表情,楊麒也就明白了,搖頭道:“薩爾滸大戰時,楊經略以大軍兵分四路,瞞不過沿途女直村莊,便下發戰書聲名三月十五出兵四十七萬分八路進剿。”
“目的是二月底出兵四路,以迷惑敵軍。”
“此時我軍需要時間準備,金軍遠道而來師老兵疲糧草不濟,常理而言,多爾袞正應急切進軍,不該給下戰書,予我修繕營壘的喘息之機。”
說到這兒,楊麒說出結論:“我以為,接到戰書之日,多爾袞就已經不在集寧了。”
“不在集寧?”
粆圖臺吉一開始確實沒往這個方向想,這會楊麒一說,他便皺眉思索,片刻後問道:“都督,會不會我看見的,就是後金軍主力?”
早前的交鋒中,粆圖臺吉的雁門營曾經短暫突破了後金軍的探馬防線,不過那更像後金軍的誘敵。
因為在小規模戰鬥中,粆圖臺吉的蒙古騎兵,要比後金兵馬更有優勢。
但這是戰術決定的,蒙古騎兵交鋒衝陣,習慣以精銳在前,老弱居後,短時間接觸中有強大的突防能力,而一旦首攻遇挫,就只能另尋戰機。
後金軍則習慣以旗奴、罪兵等老弱在前,精銳在後,有更強的持續進攻能力。
所以粆圖臺吉一直以為那場戰鬥是他突破了敵軍防線,才看見敵軍偏師。
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被敵軍誘餌拖住,敵軍大部隊正在向他快速行進,準備包抄合圍將他吃掉。
好在他打得快,發現敵軍大隊行進,轉頭就撤回了大青山,這才撿回條命。
想到這兒,粆圖臺吉的臉色難看起來。
真相總是一把快刀。
對於粆圖臺吉的猜想,楊麒說不準。
就他自己而言,敵軍兵力,只能往多了算,不可往少了猜。
因此他道:“他們是萬餘軍兵來侵、三萬之眾邀戰、亦或正是五萬大軍薄來,我等只當他們放了個屁,不論真假,我都不會應下多爾袞的邀戰。”
“所以賀總兵仍固守大青山防線,就不必來參與此次軍議了,至於諸位,各有使命。”
“雁門總兵粆圖,自今日起,帶兵巡行武川;俄木布臺吉,發土默特騎兵巡行豐州灘,前出百里探索敵軍動向。”
“五原總兵王承恩,帶兵於陰山設立烽火墩臺,兩手準備,防範山北、準備支援山南。”
“諸部如若遇敵,以探明敵軍兵力、位置為重,倍於敵軍方可交戰,一擁而上,速戰速決,假使兵力不濟就速報後方,退至安全地帶。”
向幾名總兵官下達軍令,楊麒這才對眾人道:“此戰重點,不在殲敵,保住蒙軍世侯東征哈剌慎所得人口牲畜,我等便立於不敗之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這幾年間多次身份變化,深刻地改變了楊麒的思考方式。
不再是大明的總兵,軍事行動的意義也不再是聽命行事,去防守一塊信地或追擊幾股賊寇。
怎麼說呢。
總兵官本身需要腦子,但崇禎年間的總兵官,不需要。
駐紮在邊牆或內地信地,只要北虜、東虜、流賊來了,就得能點起多少人馬就點起多少人馬,上去就攔、就拼、就堵、就追、就截。
不然轉眼就要帶著兵敗喪師的恥辱和百姓被摧殘的愧疚淪為階下囚。
而現在的他,沒有上級掣肘,更是受到劉承宗的‘國戰’思想影響,能認真地思考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比如:戰爭目的,以及戰爭意義。
從這個角度上,楊麒更容易理解此時的局勢。
元帥府和後金,就像兩個肆意在疆域上揮灑力量的巨人。
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即使扯歪了身子、伸直了手臂,也不過是在歸化城用兩根指頭打架。
誰在這裡都是強弩之末。
割據西北的劉承宗,在漠南的影響力不過是留下一群孤兒乞丐,吃飯都成問題。
威震東北的黃臺吉,也只能每年趁著遼河解凍,搞個漠南夏令營,春天出發,秋天就得回瀋陽。
誰能在這裡長久存在,誰才是當之無愧的馬背王者。
所以對楊麒來說,殺敵不重要、陰山防線不重要、歸化城不重要、黃河沿線也不重要。
漠南都督府,就沒有需要不計代價的必爭之地。
有意義的東西只有一個:歸附的、搶來的蒙古人口、牲畜、口糧和財富。
勝利的底線很低,讓後金軍無功而返,對他來說就是偉大勝利。
只不過楊麒卻想不到,隨著他的命令,土默特臺吉俄木布的臉色變了又變。
最終,他面色難看地對楊麒問道:“都督的意思是……棄城?”
元帥府的漠南只有一座城,歸化城。
而土默特部的象徵,就是這座俺答汗修建的歸化城。
俄木布聽明白了,楊麒並不打算與後金軍決一死戰,而是想要財富、人口、牲畜全部遷至鄂爾多斯,期待後金軍自己退走。
楊麒的面色平淡,彷彿歸化城是很容易捨棄的東西,點頭道:“如果有必要,該棄城就棄城。”
他看向俄木布的眼神甚至還帶著點兒戲謔和驚異。
心想,我個漢人大都督都不在乎城池,你個孛兒只斤怎麼還珍惜上瓶瓶罐罐了?
但這恰恰正是問題所在。
相較於楊麒這幾年跟著劉承宗遊蕩西北、更是跑到漠南紮根,其實土默特的俄木布臺吉更像是個定居者。
俄木布一輩子,都像個定居統治者一樣,沒有離開過土默特部的範圍,人生中有限指揮了幾場戰鬥,也都是圍繞著歸化城展開。
而離開歸化城,就一次。
那是林丹汗西征的時候,俄木布不能力敵,只好帶兵跑到外面,直到後金軍佔領歸化城,才把他從草原上揪出來。
那次慘痛的失敗,讓土默特部元氣大傷,僅剩的部眾人口不足以支撐博碩克圖汗的威名,失去問鼎漠南的顯赫地位。
俄木布不想再接受那樣的失敗。
實際上他也很清楚,作為歸降後金又倒向元帥府的蒙古貴族,如果再被後金捉住,絕對不會再留他一條性命。
反過來,失去歸化城和土默特部……俄木布覺得自己對劉承宗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因此他起身在眾人之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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